牙山的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卷起细沙拍打在登陆的清军士兵脸上。直隶提督叶志超站在舢板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这片陌生的海岸线。朝阳刚从海平面升起,将他的将官服染上一层金辉,胸前补子上的豹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军门,前锋已经占领滩头。副将吴炳鑫低声禀报,手指向远处正在列队的士兵,聂将军的部队正在卸载火炮。
叶志超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更远处的山峦。六月的朝鲜半岛,山色如黛,云雾缭绕,与他记忆中直隶的平原景色截然不同。
让将士们加快速度。叶志超收起望远镜,声音沉稳,务必在午时前完成登陆。
滩头上人声鼎沸。两千名淮军精锐正在有条不紊地建立营地。士兵们穿着深蓝色号褂,背后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一门门克虏伯行营炮被小心翼翼地运下舢板,骡马在浅水中嘶鸣。
太原镇总兵聂士成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亲自指挥火炮的卸载。这位以治军严明着称的将领眉头紧锁,不时抬头望向西面的群山。
这次,他奉命奔赴朝鲜,是协助叶志超。
有蹊跷啊,功亭。叶志超走近,用聂士成的字称呼道,朝鲜朝廷说乱匪只有数千乌合之众,可你看这阵势......
聂士成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冠廷兄所言极是。方才我问过当地的通译,说是东学军已占据全州,拥众十余万。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营地很快在牙山湾畔建立起来。叶志超的中军帐内,一幅朝鲜全图铺在案上。亲兵点亮烛台,火光在逐渐暗淡的暮色中摇曳。
根据袁世凯大人的情报,叶志超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东学军主力在全州,距离牙山不过二百里。
聂士成沉吟道:我军虽装备精良,但孤军深入,恐非上策。不如在此固守待援。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卫兵带进一个衣衫褴褛的朝鲜官员,来人扑通跪地,用生硬的汉语哭诉:
将军!救救全州百姓吧!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叶志超与聂士成交换了一个眼神。待那官员被带下去安置后,聂士成压低声音:
此人言过其实。我方才询问过当地渔民,都说东学军纪律严明,不伤百姓。
叶志超捻着胡须,若有所思:看来这朝鲜的事情,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夜深了,海涛声阵阵传来。叶志超难以入眠,信步走出营帐。月光下的牙山湾波光粼粼,巡哨士兵的脚步声在沙滩上沙沙作响。
他想起离京前与李鸿章的密谈。那位北洋大臣的话语犹在耳边:
志超啊,此次出兵关系重大。倭人一直在寻找借口介入朝鲜事务,你们此行既要平定乱匪,又要避免给倭人可乘之机......
军门也睡不着?聂士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志超没有回头,目光依然停留在海面上:功亭,你看这海面平静,可我总觉得,暗流汹涌啊。
聂士成走近,与他并肩而立:今日观察地形,牙山湾易攻难守。若是有敌舰来袭......
话音未落,远处海面上突然亮起一点灯火。两人同时凝神望去,只见黑暗中隐约可见一艘军舰的轮廓,桅杆上悬挂的旗帜在月光下依稀可辨。
是倭舰!聂士成失声低呼。
叶志超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即唤来亲兵:传令各营,加强戒备!火炮阵地前移!
接下来的两天,清军在紧张中度过。斥候不断带回东学军与官军在全州对峙的消息,而海面上倭舰的数量也在增加。
六月十日清晨,叶志超正在查看军粮储备,突然一骑快马冲入营地。马上的侦察兵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报告:
军门!全州...全州和议了!东学军已经撤离!
营帐内顿时一片哗然。将领们面面相觑,谁都明白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聂士成猛地站起:那我们此行......
白来了?一个参将接话道。
叶志超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沉声问侦察兵:倭人有什么动静?
回军门,倭舰正在仁川大量集结,据说已有数千倭兵登陆。
帐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志超身上。
良久,叶志超缓缓起身,走到帐门处,望着远处海面上游弋的倭舰黑影。
传令各营,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加固工事,准备作战。
聂士成震惊地看着他:冠廷兄,你这是......
叶志超转过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功亭,你以为倭人兴师动众,只是为了来看热闹的吗?
当日下午,叶志超召集全体将领会议。中军帐内气氛压抑,只有海风的呼啸声不时传来。
诸位,叶志超环视帐内将领,东学乱平,本应班师。然倭人陈兵仁川,其心叵测。李中堂有令,要我等见机行事。
一个年轻将领起身:军门,既然乱匪已平,我们何不立即撤军?以免给倭人留下口实?
聂士成摇头道:此时撤军,反倒显得心虚。倭人若真有野心,必定会寻找其他借口。
争论持续到黄昏。最终,叶志超决定:一方面向国内请示,一方面加强牙山防务,静观其变。
夜幕降临后,叶志超独自登上牙山山顶。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牙山湾,清军的营地点点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而远处海面上,倭舰的灯光如同鬼火般闪烁。
他想起二十年前随刘铭传征剿捻军的岁月,那时面对的只是内乱之敌。而如今,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外敌压境的沉重。
冠廷兄好雅兴。聂士成不知何时也登上山顶。
叶志超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功亭,你可知道四十年前,英夷的炮舰是如何轰开广州城门的?
聂士成默然。
那时我还年轻,叶志超继续说,亲眼看见八旗兵在洋枪洋炮面前如何不堪一击。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练就一支强军。
海风渐强,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可是现在,叶志超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当我站在这里,看着倭舰在我们家门口耀武扬威,我才明白,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六月十一日,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牙山湾时,哨兵发现倭舰的数量又增加了。五艘军舰成战斗队形在海面上游弋,炮口若隐若现。
叶志超立即下令全军进入战备状态。炮弹被运往前沿阵地,士兵们在滩头挖掘战壕,医疗队在后方设立救护所。
中午时分,一骑快马从汉城方向驰来。信使带来李鸿章的紧急手谕:
倭人已提出最后通牒,要求中日共同改革朝鲜内政。尔等务必坚守牙山,但不可先行开衅......
叶志超将手谕递给聂士成,苦笑道:中堂这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啊。
聂士成看完手谕,面色凝重:既要坚守,又不能开衅。这仗怎么打?
黄昏时分,叶志超巡视前沿阵地。士兵们正在加固工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紧张与不安。在一个炮兵阵地,他看见一个年轻士兵正在仔细擦拭炮弹。
多大了?叶志超问。
士兵慌忙立正:回军门,十九岁!
怕吗?
士兵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怕。但是有军门和聂将军在,就不怕了。
叶志超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阵地上,淮军健儿们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知道,这些士兵大多来自安徽老家,很多人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当夜,叶志超写下两封信。一封是给李鸿章的军情汇报,另一封是给家人的私信。在给家人的信中,他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柔情:
......此地风光与故乡大异,海涛山色,别有一番景致。然军务繁忙,无暇观赏。汝等不必挂念,好好照料家中老小......
写到这里,他停笔沉思。帐外,海浪声一阵响过一阵,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六月十二日黎明,倭舰突然开始向海岸方向移动。叶志超和聂士成并肩站在观察哨内,看着逐渐逼近的敌舰。
看来,这一战是免不了了。聂士成轻声道。
叶志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朝阳从海平面升起,将海面染成一片血红。在这个朝鲜夏日的清晨,他仿佛已经闻到了硝烟的气息。
而此刻,远在全州的全琫准也许不会想到,他领导的这场农民起义,正在成为一场更大风暴的导火索。牙山湾的涛声,已经隐隐传来了战争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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