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行动之夜。
上海上空的乌云积得很厚，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黏稠得像要拧出水。风憋着一口气，整座城市都像一口即将沸腾的高压锅。
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行动总队大队长办公室。
楚夜明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是按一比一百比例精确还原的七十六号总部模型。他伸出手指，在那栋标注着“丁默邨官邸”的小楼模型上，轻轻划过。
他的意识，早已沉入了那片纯白色的空间。
【推演开始。】
【目标：调虎离山。】
【变量一：孙德彪的性格，愚忠、暴躁、只认丁默邨一人。】
【变量二：丁默邨的性格，贪婪、多疑、极度怕死，对日本人既畏惧又厌恶。】
【变量三：虹口日军第五军用物资仓库的防御漏洞……】
无数种可能性在沙盘中飞速闪现、碰撞、湮灭。最终，一条充满了火焰与毁灭的路径，被清晰地标记了出来。
时钟的指针，在一格一格地，迈向那个早已被他预演了无数次的时刻。
晚上九点五十分。
丁默邨的私人官邸内，麻将牌的碰撞声清脆悦耳。
“哈哈，清一色，对对胡！拿钱，拿钱！”
丁默邨兴奋地将面前的牌推倒，肥硕的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着油光。他怀里搂着新纳的七姨太，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将桌上的钞票和金条揽入怀中，心情好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管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丁默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楚夜明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惶恐。
“主任。”他微微躬身，“卑职刚刚拿到一份关于重庆方面最新人事调动的情报，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特来向您汇报。”
说着，他将一份文件递了上去。
这份情报是真的，但重要性却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他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只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天衣无缝的、与丁默邨本人在一起的不在场证明。
丁默邨接过文件，懒洋洋地翻了翻，心思显然还在牌桌上。
“知道了，放那儿吧。”他随口应付道，目光又回到了自己刚赢来的那堆钱上。
楚夜明没有再多言，只是安静地垂手站在一旁，像一个最忠诚、最本分的下属。
时间，指向了晚上十点整。
就在这一刹那！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巨大爆炸声，猛然撼动了整栋别墅！
巨大的声浪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冲击波，让窗户的玻璃都发出了痛苦的嗡鸣！牌桌上的麻将牌被震得跳了起来，丁默邨怀里的七姨太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怎……怎么回事？地震了？”丁默邨吓得浑身肥肉一颤，手里的金条都掉在了地上。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
“轰隆——！轰隆隆——！”
接二连三的、比第一次更加剧烈、更加恐怖的爆炸声，如同滚滚天雷，接踵而至！
这一次，整个上海仿佛都在这连环的爆炸声中剧烈地颤抖！
“出事了！”丁默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推开怀里的女人，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
楚夜明紧随其后，脸上带着与丁默邨如出一辙的“惊骇”。
两人向东望去，瞳孔在瞬间被一片末日般的景象所填满。
遥远的虹口方向，东方的夜空，被一片巨大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如同炼狱降临般的火光，彻底映成了不祥的暗红色！
一团巨大无比的、夹杂着黑色浓烟的蘑菇云，正咆哮着、翻滚着，缓缓升上天空，几乎要将那片低垂的乌云都彻底顶穿！
“铃铃铃——！”
官邸内，七十六号总部里，所有的电话都在这一瞬间，如同疯了一般，同时响了起来！凄厉的铃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为死亡谱写的交响乐。
“喂！我是丁默邨！”丁默邨手忙脚乱地抓起离他最近的一部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日本宪兵队司令部作战参谋那气急败坏、几乎变了调的咆哮。
“丁主任！虹口！虹口出事了！第五军用物资仓库被不明分子袭击，发生连环爆炸，已经……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什么？”丁默邨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紧接着，特高课、警察局、市政府……所有日伪机构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
消息只有一个：日军在上海最重要的后勤补给站之一，第五军用物资仓库，完了。
就在丁默邨被一连串的坏消息砸得晕头转向时，一部红色的、代表着最高优先级的专线电话，猛然响了起来。
丁默邨一个激灵，立刻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田中贤二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有往日的优雅与从容，只剩下压抑到极点的、如同火山喷发前的暴怒。
“丁君！”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立刻！马上！调动你七十六号所有能动的人！封锁整个虹口区！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袭击者给我找出来！”
“嗨！嗨！”丁默邨吓得冷汗直流，连连点头哈腰。
挂断电话，丁默邨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他看着窗外那片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光，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
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知道，如果处理不好这次事件，自己这个七十六号的主任，也就当到头了。
“来人！传我的命令！”丁默邨对着电话听筒咆哮起来。
“行动总队，所有处，所有队！除了必要留守人员，全部给我出动！立刻前往虹口，封锁所有交通要道！”
“一个小时内，我要看到虹口变成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铁桶！”
一道道命令被迅速下达，整个七十六号总部，这台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暴力机器，在这一刻彻底疯狂地运转了起来。
一队队荷枪实弹的特务从营房里冲出，跳上卡车，呼啸着冲入夜色之中。
很快，一名副官神色慌张地跑来汇报：“主任！总部一半以上的机动兵力已经派出去了！但日本人那边还在不停地施压，要求我们增派人手，建立第二道封锁线！”
“人！人！哪还有人了！”丁默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来回扫视，最终，落在了那张标注着“地下区域”的防卫图上。
他犹豫了。
水牢，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他安全感的最大来源。
但眼下的局势，已经由不得他多想了。如果安抚不了暴怒的日本人，别说水牢，他连自己这条命都保不住。
他咬了咬牙，抓起电话，拨通了水牢的内线。
“孙德彪吗？我是丁默邨！”
电话那头，传来孙德彪那公鸭般的嗓音：“主任，您有什么吩咐？”
“你立刻！从水牢的守卫队里，抽调两个小队的人出来！到总部大院集合，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虹口！”
“什么？”孙德彪的声音陡然拔高，“主任！这可不行啊！水牢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您是知道的，这人手一抽走，万一……”
“没有万一！”丁默邨粗暴地打断了他，“这是命令！日本人已经快把我的房顶给掀了！你要是敢耽误一分钟，我扒了你的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最终传来孙德彪极不情愿的、骂骂咧咧的声音：“是……我马上就去办……”
挂断电话，丁默邨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决定。
而他身后，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着的楚夜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冰冷的、计划通的精光。
沙盘的推演，精准地命中了这一切。
水牢那看似铜墙铁壁的防御，在这一刻，因为虹口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出现了一道前所未有的、致命的裂痕！
从孙德彪抽调守卫离开岗位，到他们可能被重新调回，中间，有大约十分钟的黄金窗口期！
在丁默邨还在焦头烂额地接电话、调兵遣将的巨大混乱中，楚夜明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焦急而忠诚的神色。
“主任！前线兵荒马乱，卑职请求立刻前往虹口一线，亲自督战，为您分忧！”
丁默邨此刻正是一个头两个大，听到楚夜明主动请缨，想都没想就挥了挥手：“好！快去！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
楚夜明猛地一转身，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但他并没有走向那通往总部大门口的走廊。
而是在一个无人注意的拐角，身影一闪，如同一道融入黑暗的黑色闪电，悄无声息地，冲向了那条通往地下的、防卫已经出现致命空档的死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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