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沾了墨的脏抹布，蛮横地盖住了香港的天空。但敬业街三号工业大厦的五楼，却像一颗被硬塞进黑夜里的心脏，固执地亮着，还 “砰砰” 地跳动着。
厂房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股混杂着汗水、焊锡和饭菜余香的热浪扑面而来。
“混蛋！手脚快点！颗螺丝是你杀父仇人啊？拧这么久！”
阿豪的嗓门像个破锣，在厂房里回荡。他叉着腰，像个巡视领地的山大王，在他面前，十几个新招来的年轻女工正襟危坐，埋头在流水线上。
她们面前，是刚刚由飞机仔送来的第一批五百个 “寻呼者一号” 的黑色外壳，以及堆积如山的电路板和零件。
江小朵定下的 “流水线作业法”，在阿豪简单粗暴的执行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充满草莽气息的效率。
第一道工序的两个女工负责将电路板放进底壳，对准螺丝孔。第二道工序的两个人负责用电批将螺丝拧紧。第三道工序的人负责插上蜂鸣器和震动马达的排线。第四道工序……
每个人的动作都机械而重复，但组合起来，一个个 bb 机的半成品，就像溪流一样，从生产线的这头，缓缓流向那头。
阿豪骂归骂，眼睛却比鹰还尖。一个女工手里的电批拧滑了牙，在螺丝上打了个秃，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指着对方的鼻子就开骂：
“你当是绣花啊？滑牙了！这些是次品！次品啊！忠叔说过，外壳有划痕，螺丝不对位，全都是垃圾！拿去！自己拆开重做！”
那个女工被骂得眼圈一红，却不敢顶嘴，只能委屈地拿起工具，将刚刚组装好的外壳重新拆开。
在另一个角落，廖忠正带着几个心细的女工做最后的质检和包装。他手里拿着一块绒布，将每一个成品的 bb 机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确认没有一丝划痕，才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简陋的牛皮纸盒里。
江盛雄靠在墙边，嘴里叼着烟，默默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阿豪像个疯狗一样满场飞奔，看着廖忠一丝不苟地检查着产品，看着那些原本可能在街边当小混混或者在舞厅陪酒的年轻人和女工们，此刻都专注于手里的活计。
他忽然觉得，这比他当年带着几十个兄弟去斗殴 “扬名立万”，要有成就感得多。
那种感觉，不是来自血腥的征服，而是一种创造的、踏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满足。
江小朵从研发室里走了出来。
她一出现，整个厂房的嘈杂声似乎都低了几分。她穿着那身崭新的白衬衫和长裤，手里拿着几块改装过的电路板，径直走向了阿豪。
“豪哥，你过来一下。”
阿豪一愣，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小妹，咩事？是不是要去打架？我哋随时ready！”阿豪掰着手指关节，发出一阵“噼啪”脆响，满脸兴奋。
江小朵没理他的浑话，将手里的几样东西放在工作台上。那是六个经过改装的bb机，外壳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拨动开关。
“这个，是给你们自己人用的。我叫它‘默令扣’。” 江小朵拿起一个，拨动了那个开关，“拨到这边，它就和普通 bb 机一样，会响会震。但是，如果拨到另一边……”
她拿起另一个 bb 机，按下了上面的呼叫键。
阿豪手里的那个 “默令扣”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机身传来一阵短促而有力的震动。
“嗡 ——”
阿豪 “咦” 了一声，感觉手心一阵发麻，像是被电了一下。
“这个叫‘静默模式’。” 江小朵解释道，“以后，你们出去办事，不需要再大呼小叫。我在里面设定了三组不同的震动指令。”
她说着，又按了几下。
阿豪手里的 “默令扣” 随之传来不同的震动。
一下短促的震动。
“这个是‘戒备’。”
连续两下短促的震动。
“这个是‘行动’。”
一下长长的震动。
“这个是‘撤退’。”
阿豪一开始还带着点看热闹的表情，听到后面，脸上的嬉笑神色慢慢凝固了，眼睛越睁越大。
阿豪这个成天在打打杀杀里摸爬滚打的悍将，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东西的厉害之处。
想象一下，几十个兄弟埋伏在鱼龙混杂的九龙城寨，准备伏击仇家。过去，只能靠手势，或者等某个带头大哥一声喊，乱糟糟地一拥而上。但有了这个 “默令扣”，大哥只需要在远处轻轻一按，所有人就能在同一时间，悄无声息地收到指令，同时发难！
这已经不是打架了，这是…… 这是在打仗！
“我…… 我靠！” 阿豪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抢过江小朵手里的 “默令扣”，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那不是一个 bb 机，而是一把绝世神兵，“小妹！你…… 你是不是神仙下凡啊？这种东西都能想出来？”
“这就是科技。” 江小朵淡淡地说道，“以后，我们的人，不光要够胆、够狠，还要够聪明。用脑，比用刀更有用。”
阿豪拿着那个 “默令扣”，像是拿到了心爱的玩具，当场就在厂房的空地上演练起来。
阿豪这个大男人，在厂房里像傻子一样跑来跑去，对着空气拳打脚踢，脸上洋溢着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奋。
江盛雄在一旁看着，笑骂了一句 “白痴”，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热切。
……
深夜，当最后一批工人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后，整个工厂终于安静了下来。
廖忠拿着一本账簿，走到了江盛雄和江小朵面前，他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雄哥，大小姐，今天第一天开工，一共组装了三百二十个 bb 机。经过质检，合格的有三百零五个，良品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五。按照大小姐教的方法，次品全部拆解，零件可以重新利用。”
三百零五个！
江盛雄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他虽然不懂生产，但也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只要模具和零件跟得上，他们很快就能完成笑面佛那七十五万的订单，并且开始真正地为自己赚钱。
“我们的bb机，叫什么名字好？” 江盛雄吐出一口烟圈，看向女儿。
廖忠也期待地看着江小朵。一个好的名字，是成功的一半。
江小朵想了想，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 红屋。
“红屋？” 江盛雄和廖忠都愣了一下。
“嗯。” 江小朵点点头，“一百块港币是红色的，所以叫‘红衫鱼’，也叫‘红屋’。我们做这个，就是为了赚‘红屋’。这个名字，直接，好记，够响亮。”
“红屋…… 红屋……” 江盛雄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睛越来越亮，“好！就叫红屋！够直白！够威风！一听就知道是能发财的东西！”
他仿佛已经看到，全香港想发财的生意人，腰间都挂着一个他们 “江氏实业” 出品的 “红屋”bb机。
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他热血沸腾。
阿玲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正从小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碗老火汤。
“快点洗手吃饭啦！”
饭桌上，江盛雄显得格外高兴，话也多了起来，不停地跟阿玲吹嘘着什么 “流水线”，什么 “默令扣”，讲得眉飞色舞，好像他才是那个总设计师。
江小朵安静地吃着饭，偶尔听着老爸的吹嘘，嘴角会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吃到一半，江盛雄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进房间，片刻之后，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条裙子。
正是那天在旺角买的，那条被江小朵嫌弃的粉红色蕾丝连衣裙。
“细妹，明天不用开工，穿这件裙子，老爸带你去喝茶。” 江盛雄的语气，带着一丝笨拙的、近乎讨好般的期待。
他一个在江湖上杀伐果断的枭雄，此刻却像个怕孩子不收礼物的普通父亲。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阿玲也看着江小朵，眼神里充满了鼓励。
江小朵看着那条在她的审美里堪称 “灾难” 的裙子，又看了看父亲那双写满希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狠厉和威严，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希望女儿能漂漂亮亮的慈爱。
她沉默了片刻，放下了筷子。
“好。”
只有一个字，却让江盛雄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灿烂得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这一晚，江小朵睡得很沉。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慢慢有了一种被称之为 “家” 的安稳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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