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纪】六年,天空像一块被反复灼烧的铁,终日挂着暗红的锈色。
风从裂开的楼宇间穿过,带着焦糊的塑料味与腐肉的腥甜。
旧时代的城市被酸雨啃噬得只剩骨架,钢筋外露,是文明巨兽死后不肯闭合的肋骨。
在这副骨架的最深处,有一片被称作“鼠巷”的贫民窟——那里没有鼠,只有人,成千上万像老鼠一样活着的人。
许岁就在这堆人里长大。没人记得他父母的脸,连他自己也忘了。
名字是孤儿院的老嬷嬷随口起的,说他被捡到时,襁褓里夹着一张泛黄日历,停在“许岁”二字上。
老嬷嬷死后,日历成了他唯一的财产,他把它折成小小方块,用油纸包好,塞在贴身的破衣夹层里。
那纸片比他的命还轻,却比整个鼠巷都重。
纸片仍在,但日历上的数字早已失去意义。时间在这里不是用天算,而是用“饿几顿”算。
许岁已经饿了四顿——两顿是昨天,两顿是前天……胃里像塞了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燎得喉咙发苦。
他蹲在“圣母面包房”后巷的垃圾桶旁,盯着那扇锈迹斑斑的后门。
门缝里飘出酵母与焦糖的香气,一下一下拽着他的肠子。
圣母面包房是鼠巷唯一仍在冒烟的炉子。老板姓贾,昔日是城里连锁烘焙坊的副总,【蚀月纪】的灰色风暴来临前带着最后一船面粉躲进贫民窟,靠着发霉的面粉和偷来的酵母苟延残喘。
他从不施舍,甚至把过期的面包喂狗也不给人,他觉得,狗比人还忠诚……在这里善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许岁曾亲眼看见一个断腿的老头跪在门口求一口,被贾老板用铁锹敲碎了鼻梁。
贾老板不在,后门锁着,但门轴松了,许岁上个月就发现了。
他像猫一样贴过去,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指插进门缝,轻轻一拨——咔哒。
门开了一条缝,黑暗里浮动着金色的光,那是面包炉的余热。许岁屏住呼吸,钻了进去。
炉房比外面暖和,面粉尘在光柱里浮动,像微型雪崩。
铁架上有三排烤盘,最后一排还剩六个圆面包,表皮烤得焦黄,裂开的地方渗出蜂蜜色的糖浆。
许岁的口水瞬间涌满口腔,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混着甜味,是某种诡异的盛宴。
他脱下唯一的外套铺在脚边,双手同时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各叼走一个面包。
第三个面包太大,他犹豫了一秒,掰下一半塞进怀里,剩一半留在烤盘——贾老板数得清,少一个会要命,少半个也许只会挨一顿打。
就在他转身时,门外的风突然停了。
一种被野兽注视的寒意爬上脊背……许岁回头,看见贾老板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铁锹,眼里闪着末日里特有的、对浪费粮食者的杀意。
“小畜生。”贾老板的声音像钝刀刮铁皮,“第三次了。”
许岁把面包塞进嘴里,一口吞掉半个,含混地说:“老畜生!饿不给吃啊!”
铁锹带着风声砸下来。
许岁早有准备,他矮身滚到炉台后,滚烫的铁皮烙在背上,发出嘶啦一声。
“嘶…………”
他忍着没叫,抓起一把面粉撒向贾老板的脸。
白色粉末炸开,贾老板咳嗽着后退,铁锹乱挥,打翻了烤盘。
面包滚了一地,其中一个滚到许岁手边,他抓住塞进裤腰,用破布条勒紧。
下一秒,铁锹柄击中他的太阳穴。
世界骤然倾斜,许岁看见自己的血溅在炉壁上,像一簇小小的、黑色的烟花。
他倒下去,贾老板的靴子踹在肋骨上,咔嚓一声,不知断了第几根。面包从领口滚出来,被贾老板一脚踩扁,奶油馅爆开,溅了他一脸。
“偷?老子让你偷个够!”贾老板揪住他的头发往炉门上撞。
“老畜生!饿还不给吃,死守财奴!”
每撞一下,许岁就听见脑袋里有一口钟在敲,嗡——嗡——嗡。
血糊住左眼,右眼看见炉膛深处还有一块面包,卡在烤架缝隙里,焦黑,但足够大。他忽然笑了,笑得咳出血沫。
贾老板被这笑激怒,铁锹高高举起,对准许岁的后脑。
就在这一瞬,许岁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右手伸进炉膛。
火焰舔舐他的手腕,皮肤发出滋滋声,他却死死抓住了那块焦黑的面包。
铁锹落下时,他侧身用左肩硬接,肩胛骨碎裂的声音像干树枝折断。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成功把面包攥在了掌心。
贾老板喘着粗气,终于累了。
他拽着许岁的脚踝,把他扔出后门。
许岁摔在污水沟里,污水浸透衣服,却奇迹地没有浸湿那块面包——它被他藏在拳头里。
夜风卷着灰烬吹过鼠巷。
许岁爬了二十米,爬过一条断腿狗的尸体,爬过用塑料布搭的“生育帐篷”——里面传出新生儿的哭声,像猫叫。
他爬不动了,靠着一堵塌了半边的墙喘气。
右手已经失去知觉,焦黑的皮肤翻卷,露出粉红色的嫩肉。
但面包还在,被他咬在齿间,
“喂。”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许岁抬头,看见墙头蹲着个女孩,约莫十三四岁,头发到肩,参差不齐,脸上涂着泥与炭的迷彩。她手里握着根削尖的钢筋,背上绑着个婴儿——婴儿的脸色青紫,不知是睡是死。
“你挨打了。”女孩跳下来,蹲在他面前,用钢筋戳了戳他手上的伤,“贾老板的杰作?”
许岁点头,把面包从嘴里拿出来……
“你饿么?”
面包已经变形,半边焦黑半边金黄,像被末日劈成两半的太阳。
他掰成两半,大的那块递给女孩。
女孩没接,婴儿却突然啼哭起来,声音细若游丝。
女孩这才接过面包,捏成碎屑塞进婴儿嘴里。婴儿不哭了,开始吮吸。
“你妈呢?”许岁问。
“死了。昨天换米的时候被‘鬣狗帮’砍了。”女孩用钢筋在地上画了个圈,“我叫阿哑,你叫什么”
“许岁…………”
许岁这才发现她脖子上有一道疤,从耳后延伸到锁骨,像一条蜈蚣。
阿哑指了指他的右手,做了个包扎的手势。许岁摇头,把剩下的面包——那小得可怜的一块——含在舌下,让它慢慢化开。
甜味渗进每一道伤口,像某种温柔的报复。
“我得走了。”阿哑背起婴儿,钢筋在地面拖出火星,“‘鬣狗帮’今晚要清街。”
许岁想笑,嘴角却只扯出一点血沫。
清街?鼠巷每天都在清街,清的是尸体,不是活人。
但他还是撑墙站起来,把那块化了一半的面包吐在手心——现在它只剩拇指大,被他的血染成暗红。
“给你。”他对阿哑说,“给小的。”
阿哑盯着他,突然伸手,不是拿面包,而是抓住他那只烧焦的右手。
她的指尖冰凉,许岁没缩手,因为感觉不到疼。
阿哑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半片生锈的刀片,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她割开自己的手腕,血滴在许岁的伤口上。
“巫术。”阿哑用口型说,“我妈教的,血能止痛。”
血滴在焦黑的皮肤上,果然不疼了。
许岁觉得自己的灵魂正从头顶飘出来,看着这两个孩子——一个断了肋骨,一个失了声,却还在为一块面包推让。
末日把人性削得比刀片还薄,可薄的地方,光就透进来了。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伴随零星的枪声。
“鬣狗帮”来了。阿哑把刀片塞进许岁手里,转身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像从未出现过。
许岁把刀片和面包一起藏进衣角,拖着腿往更深的巷子走。
每一步,肋骨都在胸腔里晃荡,但他走得很稳,因为那块面包还在,因为阿哑的血还在,因为日历纸片还在——它们加起来,比整个鼠巷都重。
走到“生育帐篷”旁时,他停下了。
帐篷里,新生儿的哭声变成了微弱的哼唧。许岁蹲下来,用没受伤的左手掀开塑料布。
产妇躺在血泊里,脸色比纸还白,看见他时瞳孔微微放大。
“面包……”她气若游丝,“孩子……”
许岁把最后一点面包——混着他的血、阿哑的血的面包——放进产妇嘴里。
她含住,然后笑了,眼泪滑进鬓角。婴儿在她怀里蠕动,第一次真正吮吸到食物——因为母亲终于有力气分泌了。
许岁退出来,靠在墙上。
天边泛起蟹壳青,酸雨停了,风里有股铁锈味。他摸出那张日历纸片,展开,纸上的“许岁”二字被血浸透,却愈发清晰。
他忽然明白,这名字不是老嬷嬷随便起的——“许”是许愿的许,“岁”是岁月的岁。
灾难偷走了所有人的岁月,但总有些东西,连灾难也偷不走。
比如此刻,产妇在帐篷里低低地唱摇篮曲,调子跑得像断腿的风筝,但婴儿听懂了。
比如阿哑的刀片,此刻贴着他胸口,像一颗不会跳的心脏。
比如那块面包,虽然早已不存在,却在他胃里化作一团火,烧得他眼眶发热。
许岁把日历纸片折回方块,塞进最贴近心脏的夹层。
他抬头,看见第一缕阳光穿过废墟的裂缝,照在鼠巷的垃圾山上。
那光很脏,带着辐射尘,却亮得刺眼。亮得让他想起面包出炉时的金色,想起阿哑给他涂血时眼里的光,想起产妇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时,嘴角那粒小小的、幸福的糖霜。
他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然后,他拖着断掉的肋骨,向光走去。身后,鼠巷还在沉睡,但有什么东西醒了——像一粒麦种,落在混凝土的裂缝里,没有人知道它能不能发芽,可它终究落在了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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