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停,天色却暗得很快。
官道尽头出现一块歪斜的木牌——“灰鸦岭,向南三哩”。
牌下积雪里倒着半具兽骨,风一刮,骨缝呜呜作响,像给旅人吹口哨。
艾蕾踮脚把木牌扶正,呵出一口白雾:“再走一会儿就到‘鹿角镇’,那儿有唯一一家客栈,叫‘炉火与麦秸’。老板是我奶奶的故人。”
她侧头看陈秋旭,眼睛在暮色里亮得像两颗刚点燃的炭,“……如果奶奶还在的话。”陈秋旭没作声,只把披风往她肩上又拢紧些。
两人踩着新雪,吱呀吱呀地往南。
鹿角镇比想象中还小,一条街,一口井,三座歪斜木屋。
“炉火与麦秸”就在街尾,门口挂一串冻硬的蒜头,窗户透出橘黄灯光。
推门进去,壁炉噼啪,空气混了麦酒、松脂和烤洋葱的味道。
老板是个独臂老头,胡子编成两根灰辫,一见艾蕾,先愣后笑:“小麻雀,你还活着!”
再抬头看见陈秋旭,笑意便收了几分,却仍是把最大那只橡木杯推过来:“外乡人,先喝口热的。”客房只有两间。
老板把钥匙放到陈秋旭掌心时,压低声音:“夜里别熄灯,镇外的林子……最近不太平。”
陈秋旭点头,付钱时多放了一枚小银角,老头用仅剩的左手按住,没推辞。
房间里,炉火将墙壁映得摇曳。
艾蕾盘腿坐在床沿,捧一杯加了蜂蜜的羊奶,小口小口啜。
火光在她睫毛上跳动,像随时会飞走的火星。
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我生在‘灰鸦岭’脚下的杉木村。
父母走得早,只剩奶奶。
奶奶是草药师,会缝被子、会讲故事,还会用乌鸦羽毛做笔。
我五岁那年,黑雪第一次飘进山谷,牲畜成片倒下。
奶奶把红绳系在我手腕,说:‘系住了,你就不会被夜带走。’
后来黑雪越来越密,村里人开始失踪。
去年冬末,圣殿骑士团来了,说要在山脚立‘净化祭坛’,
他们把生病的人、还有会草药的奶奶,一起带进林子里……
再没回来。
我偷偷跟去,只捡到这只——”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铜质药碾,掌心大,磨得发亮。
碾柄上缠着一圈褪色红线,与先前系在她腕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艾蕾把药碾贴在胸口,声音哽了一下,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我想回去看看,哪怕只剩一片灰。”
她抬眼,目光笔直撞进陈秋旭眼底,“可我一个人……会害怕。”陈秋旭垂眸,指腹摩挲刀鞘缺口,像在衡量一段未知锋刃。
片刻,他开口,声音低而稳:“那就一起。”
第二天天没亮,两人已上路。
雪又开始下,细如盐。
艾蕾裹着陈秋旭给的旧披风,一路踢雪唱歌,调子却抖得厉害。
雪停之后的晌午,山风像刀,削得人脸生疼。
陈秋旭和艾蕾踏着没膝的新雪,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灰鸦岭下的杉木村本该升起炊烟,可此刻只剩一片死黑。
没有炊烟,没有鸡鸣,只剩焦黑屋架在雪里沉默。
风掠过断壁残垣,卷起灰烬,像黑色雪片。
艾蕾脚步慢下来,最终停在村口半倒的界石前。
陈秋旭握住刀柄,目光扫过四周。
脚印杂乱,却有一道极窄的拖痕,从村口延伸进林子。
艾蕾也看见了,指尖发颤:“奶奶腿脚不好,总拄一根鹿角杖……”
她没说完,已先朝林子跑去。
——村子被烧了。焦黑的屋架东倒西歪,像一具具被剔净肉的鱼骨戳向天空。
雪掩盖了血迹,却遮不住炭木里透出的暗红。
空气里混着松脂、灰烬和说不出的腥甜。艾蕾的呼吸在寒风里凝成白雾,她愣了片刻,突然拔腿狂奔。
陈秋旭跟在后面,靴跟踏碎薄冰,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奶奶——!”声音撞在废墟上,碎成回声。最靠近村口的那间草药屋已经塌成一堆焦炭,只剩半截烟囱歪歪斜斜地立着。
艾蕾扑过去,徒手去扒滚烫的瓦砾。
指甲断裂,指尖渗血,她却像感觉不到疼。陈秋旭蹲下,握住她手腕。
“我来。”他掀开一块焦黑的梁木,下面压着一根鹿角杖——
杖身被烧得扭曲,杖头雕的乌鸦只剩半边翅膀。
艾蕾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砸在炭灰里,发出“嗤嗤”的轻响。再往深处,是一具蜷曲的焦黑身形。
身形很小,却固执地守着一口早已炸裂的药碾。
艾蕾跪倒,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像人类的呜咽,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小兽。“奶奶……我回来了……”
她伸手去碰,炭灰簌簌落下,露出腕上那截已经烧得发红、却仍系着的红绳。雪又开始飘落。
陈秋旭站在她身后,沉默得像一块岩石。
他看见艾蕾的指尖被烫出泡,却死也不肯缩回;
看见她把那截鹿角杖抱进怀里,像抱住最后的体温;
看见她的哭声由撕心裂肺变成嘶哑,最后只剩无声的干呕。风卷起灰烬,打着旋儿掠过陈秋旭的刀鞘。
他忽然单膝蹲下,把艾蕾整个揽进臂弯。
女孩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襟。
“对不起……”
她声音破碎,“我……我应该早点回来……”
陈秋旭只是平静的看着。
他只是把披风解下,裹住她颤抖的肩,然后伸手覆在她后脑,让她把哭声埋得更深。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
艾蕾抬起头,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要埋了她。”陈秋旭点头,起身,拔刀。
刀尖划过冻土,像划开一张白纸。
雪落在刀背,瞬间凝成白霜。没有棺材,也没有碑石。
他们把鹿角杖立在坟头,艾蕾把那只裂开的铜药碾放在杖前,往里撒了一把灰白的雪。
做完这一切,天已擦黑。
艾蕾跪在坟前,最后一次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杖头。
陈秋旭站在她身后,望着远处山脊上那轮被云遮住的月亮。良久,艾蕾站起身,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
声音还哑,却透着一股决绝:
“我要找到那些人。”
她抬头看陈秋旭,泪痕未干,眼里却燃着火,
“我要知道是谁下的手。”
陈秋旭没有过问。
他只是把刀收回鞘,声音低沉得像夜色:
“那就一起找。”
雪落在两人肩上,像一场无声的誓约。
他们转身,脚印并排,向更深的黑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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