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在鼠巷烧了一夜。
黎明时,酸雨再次落下,像无数细小的铁钉,把残火一点点钉灭。
圣母面包房的屋顶塌了半边,焦黑的梁木横在废墟上,仍冒着白烟。
鬣狗帮的六具尸体被烧得蜷曲,像六只被无意中扔进炉膛的老鼠,面具的铁皮和骨肉黏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许岁不在其中。
大火最旺的时候,贾老板踹开了后墙的暗门——那是他当年藏私面粉的通道,窄得只能侧身而过。
他把许岁拖进去时,少年已经半昏迷,肋骨像断梳的齿,一根根戳在皮下。
暗门后是废弃的地铁隧道,潮冷、漆黑,却隔绝了火焰与子弹。
贾老板把许岁扔在铁轨旁,自己靠着墙喘气。他的左臂被火舌舔过,水泡连成一片,像戴了一副透明的镣铐。
“老子救你,不是发善心。”他哑着嗓子开口,“你得还。”
许岁咳出一口黑色的血痰,笑了:“还你……面包?”
“不。”贾老板用脚尖踢了踢铁轨,“还我一条路。”
隧道向北两公里,是旧城的“菌仓”——战前冷藏疫苗的地下冷库,如今被一种变异的荧光蘑菇占据。
蘑菇在零度的黑暗里疯长,菌丝穿透混凝土,像一张发光的蛛网。
贾老板要的是冷库最里层的“种子柜”,据说还留着战前的麦种,真空封存,一粒就能换十箱子弹。
“我进不去。”贾老板指了指自己烧伤的手臂,“那地方潮,菌丝有毒,活人待三分钟就开始烂肺。你不一样——”
他用铁锹挑起许岁的右手,焦黑的痂壳在暗处泛着诡异的蓝光,像一层天然的盔甲。
“你已经烂过了。”
许岁没吭声。
他想起阿哑的血滴在伤口上时的冰凉,想起婴儿抓住他衣领的触感,想起日历纸被火光映得透亮的那一秒。
“我要带个人。”他说。
贾老板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犬齿:“那个丫头?行。多一个人,多分一成。”
交易在沉默里达成。
隧道里没有计时器,只有远处渗水的滴答声。许岁数着水滴,数到第一千零三下时,他站了起来。
断骨在胸腔里错动,疼得他眼前发黑,但他还是把钢筋矛横在肩上,像扛起一截自己的骨头。
“走吧。”他说。
他们回到地面时,鼠巷已经醒了。
酸雨后的空气带着刺鼻的铜锈味,蜂巢的格子间飘出稀薄的炊烟——那是把老鼠肉磨成粉,再掺进木屑煮的“粥”。
阿哑蹲在E-17的井盖上,婴儿绑在她胸前,像一枚小小的盾牌。
她看见许岁,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她看见了他身后的贾老板。
许岁把钢筋矛递给她,矛尖挑着一块烧黑的面包皮,那是圣母面包房最后的残渣。
“路费。”他轻声说。
阿哑接过面包皮,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婴儿嘴里,一半塞进许岁手心。然后她站起来,用钢筋在地上画了一个箭头:
北。
菌仓的方向。
三人小队在天黑前出发。
贾老板带路,他熟悉每条下水道的弧度,就像熟悉自己烤炉的火候。
阿哑断后,钢筋矛的尖端在地面拖出细细的痕迹,像在给谁留记号。
许岁走在中间,怀里抱着婴儿——孩子有了名字,叫“唐安”,是阿哑用炭条写在日历纸背面的。
“安,平安。”阿哑说。
许岁点头,把日历纸重新折好,塞进唐安的襁褓。
隧道比想象中更长。
他们经过废弃的地铁站,站牌上的字早已被酸雨蚀空,只剩“春”字的最后一捺,像一柄倒悬的剑。
经过战时避难所,铁门半开,里面堆着白骨与褪色的毛毯,白骨的手腕上还戴着塑料手环,编号是“b-2047”。经过一处塌陷的穹顶,月光从裂缝漏进来,照在铁轨上,像一条银色的河。
唐安在许岁怀里睡着了,呼吸轻得像一片羽毛。
阿哑走在他左侧,偶尔伸手托一下襁托,仿佛怕孩子掉进那条银色的河里。
第三天凌晨,他们到达菌仓入口。
冷库的大门被菌丝覆盖,荧光绿的菌盖一簇簇隆起,像某种软体动物的卵。
贾老板用铁锹砍断几丛菌丝,断口处喷出淡蓝色的孢子雾。
他退后两步,把防毒面罩——用尿浸过的破布——系在脸上。
“三分钟。”他竖起三根手指,“拿不到种子,就退。”
许岁没戴面罩。
他径直走进孢子雾,菌丝爬上他的右腿,像一层冰冷的苔藓。
冷库内部比隧道更黑,只有菌丝发出的幽绿光,照出墙壁上斑驳的霜花。
他数着步子,二十步后摸到一排金属柜,柜门被菌丝缠得严严实实。
他用钢筋矛撬开第一格,里面空无一物。第二格,第三格……时间被心跳拉长,肺里开始泛起甜腥的刺痛。
第四格,指尖碰到一个硬盒。
他用牙齿撕开盒子,真空袋里躺着七粒麦种,淡黄,饱满,像七颗缩小版的太阳。
退出时,他的左眼已经模糊,视野中央浮着一块绿色的斑。
贾老板接过种子,用袖子擦了擦,塞进贴身的铁盒。
“七成归我,三成归你们。”他说。
阿哑举起钢筋矛,矛尖对准他的喉咙。
贾老板笑了,露出烟熏黄的犬齿:“行,五成。”
交易达成时,隧道深处传来爆炸声。
那是鬣狗帮的追兵,他们顺着铁轨找到了蜂巢,找到了E-17的井盖,找到了阿哑留在地面上的划痕。
爆炸声越来越近,菌丝被气浪震得簌簌落下,像一场绿色的雪。
许岁把岁安塞进阿哑怀里,自己转身走向爆炸的方向。
“两分钟。”他竖起两根手指,像贾老板那样,“我断后。”
阿哑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再次抠进焦黑的痂壳。
许岁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很轻,像两片雪花相撞。
“名字。”他说,“给他。”
然后他抽出日历纸,塞进她掌心,转身消失在孢子雾里。
爆炸声持续了七秒。
第七秒,菌仓的穹顶彻底坍塌,荧光蘑菇的孢子雾被火焰点燃,像一场绿色的流星雨。
阿哑抱着岁安,踩着铁轨的枕木向北跑,眼泪被风吹成细小的盐粒。
她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的光越来越亮,亮得足以照亮整个鼠巷。
一个月后。
鼠巷南端,靠近骨场的地方,新冒出一间用废车壳搭的棚子。棚子门口挂着一块烧焦的木板,上面用炭条写着三个字:
平安铺。
铺子里卖一种面包,拳头大小,表皮焦黄,掰开时涌出蜂蜜色的糖浆。
面包的原料来自七粒麦种中的三粒——贾老板最终只要了两粒,剩下五粒被阿哑种在骨场最肥沃的那片尸灰里。
麦苗长出来的那天,唐安第一次学会笑。
阿哑用铁锹挖开土,把日历纸埋进根须旁,纸上除了“许岁”和“唐安”,又多了一行新字:
“岁岁平安,生生不息。”
而此刻,遥远的菌仓废墟深处,一截焦黑的钢筋斜插在菌丝丛中。
钢筋末端,挂着一片被烧去半边的日历纸,纸上字迹模糊,却仍隐约可见:希望中蕴藏着泯灭的死亡。
菌丝缠绕钢筋,像无数绿色的手指,正试图把这句话翻译成末日的另一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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