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旭把艾蕾抱回“炉火与麦秸”时,她已烧得滚烫。
老板独臂老头慌忙腾出最暖的里间,用雪水替她擦手。
血痂与灰泥混成一层硬壳,浸水后才一点点剥落,露出指尖森白的骨。
老头看得直抽冷气:“这丫头,真的狠。”
陈秋旭守在床沿,火光把两人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重叠又分开。
夜深,艾蕾开始说胡话——
“奶奶,药碾子裂了……别走,我补……”
“阿吉,木剑削好了,你试试……”
声音断断续续,像雪里挣扎的烛芯。陈秋旭把刀横在膝上,指腹摩挲鞘尾缺口。
那缺口在火光照耀下,竟与艾蕾指骨的形状微妙吻合。
他忽然想起塔顶冰羽上的字:
“若欲前行,须先回头。”
回头,不是退,而是把断掉的那截路重新接上。
艾蕾醒来时,窗外雪光刺眼。
她下意识去摸枕边,抓到一截粗糙的鹿角杖——
陈秋旭连夜回废墟,把奶奶那根烧弯的杖削短、磨光,嵌进铜箍,做成一柄小杖,让她拄着。
杖头新刻一只展翅的乌鸦,刀痕利落,羽毛却柔和。艾蕾怔怔抚过杖身,哑声开口:“谢谢。”
陈秋旭只问:“能走吗?”
“能。”
她撑着床沿起身,脚落地时疼得皱眉,却咬牙站直。老板端来一碗稠粥,里面掺了碎肉与药草,热气腾腾。
艾蕾把粥推给陈秋旭:“你先吃。”
陈秋旭摇头:“我不用。”
艾蕾低头自己喝,喝到一半,眼泪掉进碗里,一圈圈荡开。
午后,镇上的铁匠、木匠、几个幸存的老猎人陆续来到客栈。
他们听说有个女孩把全村人亲手刨出来,又徒手垒了碑,便自发带了工具——
铁锹、锤子、凿子、粗绳,甚至一口旧石臼。
老猎人红着眼:“杉木村也是我们的家乡,我们没……能及时回来……”
艾蕾把众人带到坟坡。
雪已埋住昨日血迹,只剩一座座小砖塔在风里颤抖。
铁匠把石臼倒扣,用铁锤敲碎,选出平整石片;
木匠量尺寸,打墨线;
猎人们用绳子拖拽,把沉石拉上坡顶。艾蕾跪在雪里,用鹿角杖在地上划线:
“这块给奶奶,要留孔插药草;
这块给阿吉,要高一点,他喜欢爬树;
这块给李木匠,他手巧,碑角得刻齿轮……”
她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每说一句,便有人点头。
她咬破刚结痂的指尖,血珠滴在石面,被铁凿一敲,溅成细小的星。
陈秋旭看了片刻,忽然拔刀,在自己左臂划一道浅口。
血顺着腕骨流进石片凹槽,与艾蕾的血汇在一起,像两股细小的溪流。
铁匠愣住,陈秋旭淡声道:“一起。”
于是,每一块碑都由两人之血开刃,再经凿子、锤子、火烤、雪淬。
血遇高温,凝成暗褐纹路,像一条条细小的根须,牢牢抓住石心。
碑立起那天,无风,雪却大。
众人沉默地立在雪中,望着一排齐腰高的石片。
碑面无字,只有血纹交错,像无数细小的手紧紧相握。
艾蕾把鹿角杖插在奶奶碑前,杖头乌鸦朝向天空。
夜里,客栈炉火旁。
老板独臂老头拿出珍藏的麦种,倒在桌上:
“山匪烧村,也烧了粮仓。
这些是我当年逃荒时带的,留了三十年。
你们若要再建村子,就拿去。”艾蕾伸手触碰,麦粒在灯下泛金黄,像一小撮凝固的晨光。
她忽然想起奶奶说过:
“一粒种子要经历火、血、雪,才能记住回家的路。”
陈秋旭把麦种收进一个小布袋,挂在艾蕾脖间:
“路还长,睡。”
艾蕾握紧布袋,抬头看他,眼里有火在跳:“我们下一次要去哪?”
“报仇。”
声音不高,却像刀背敲石,火星四溅。
天未亮,两人已站在镇口。
铁匠把一把新打的小铲递给艾蕾:“路上挖坑埋锅,也能防身。”
木匠送了只空木匣:“回来时,把山匪的头装进去。”
老板把最后一块熏肉塞进艾蕾怀里,独臂的老头用粗糙手掌揉她头发:
“活着回来,给我讲新故事。”
艾蕾点头,把鹿角杖拄进雪地,发出“咯吱”一声脆响。
陈秋旭翻身上马,伸手拉她。
她握住那只布满刀茧的手,借力一纵,稳稳坐在他身后。
雪原无垠,晨光从云缝漏下,照在两人一马的身影上。
马蹄踏碎薄冰,声音清脆,像无数细小的铃。
艾蕾回身,最后望了一眼坟坡——
石碑排成一条细线,像雪原上第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也像一道倔强的堤岸。
她轻声开口,声音散在风里:
“奶奶,等我带好消息回来。”
陈秋旭没有回头,只抬手拍了拍马颈。
马儿加速,蹄声渐远,雪尘扬起,像一条白色的龙,沿着血色脚印延伸的方向,一路奔向更深的黎明。
雪原上的马蹄印,像两道被刀划开的口子,一深一浅,一路向北。
陈秋旭勒马停在一处风口,翻身落地,用指腹拨开新雪。
雪下,是杂乱的靴印与铁蹄痕,间或掺着几点炭黑的马粪——
山匪在这里分兵,一路押着辎重,一路拖走活口。
艾蕾拄着鹿角杖,蹲身检视。
她指尖的血痂尚未愈合,触到雪时泛出刺目的红。
“三辆大车,至少二十匹马。”
她抬头,声音沙哑却笃定,“他们抢粮,也抢人。”
陈秋旭点头,目光扫过远处被雪半掩的松林。
林线尽头,一缕极淡的黑烟正在升腾,像一根细线,把天空缝进地面。
“天黑前赶到。”
他说完,把缰绳递给艾蕾,“你骑马,我步行。”
傍晚的林子里,雪片像撕碎的棉絮砸在脸上。陈秋旭勒马,俯身查看雪地上的蹄印——深、乱、带着铁掌擦痕,明显是驮货的马队。
“不是普通山匪。”他低声说。
艾蕾把鹿角杖横在鞍前,掌心被杖柄磨得生疼,却咬牙:“是也好,不是也好,先追上再说。”
马蹄翻飞,两人沿着蹄印冲进更深的山沟。沟底有火光,十几顶破毛毡帐篷围成半圈,中央架着铁锅,肉香混着劣酒味顺风飘来。
十几条汉子正围着火堆撕羊腿,刀鞘敲酒壶,唱荒腔走板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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