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天气渐热，榆林坊市集的人流裹挟着愈发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息。凌云的医摊前，求医者络绎不绝，但近几日，凌云和李文轩在处理病患时，眉头却锁得越来越紧。
连日来，他们诊治了多名症状相似、病因却显而易见的病人。有面色蜡黄的菜贩，因吃了不洁的隔夜熟食，上吐下泻，虚脱无力；有在码头搬运鱼获的苦力，手臂上被鱼鳍划破一道小口，未加理会，几日后伤口红肿溃烂，引发疔疮，疼得龇牙咧嘴，高烧不退；还有几个玩耍的孩童，因用脏手抓食，接连出现腹痛、腹泻……这些病例，病因直指饮食不洁、伤口处理不当等最基本的卫生问题。
傍晚，送走最后一位因脚气溃烂而来换药的更夫，医摊暂时清静下来。夕阳的余晖将摊位染成暖金色，却驱不散凌云心头的凝重。他没有立刻收拾，而是与李文轩一起复盘这几日的病案。
李文轩将记录簿摊开，上面清晰地罗列着病例症状、推断病因及用药。凌云指着那些因感染、腹泻前来求医的记录，沉声道：“文轩，你看，这些病症，看似不同，根源却何其相似。皆是因忽略细微之处，以致小疾酿成大患。”
他拿起一包准备丢弃的、沾染了脓血的污秽纱布，语气沉重：“病来如山倒，患者痛苦，家人忧心，我们救治亦是费尽心力，如同逆水行舟。治病如抽丝，缓慢而艰难。” 他目光扫过市集上那些为生计奔波、无暇他顾的劳苦身影，感慨道：“若能防微杜渐，在病发前便斩断那病根，让百姓少受些病痛之苦，节省些求医问药之资，岂不是善莫大焉？”
李文轩放下手中的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跟随凌云日久，亲眼见证了许多本可避免的悲剧，深知事后补救的艰辛与无奈。他接口道：“凌兄所言极是。医者，非仅治病于既成，更当防病于未然。此乃上工之责。”
由此，一个新的目标在凌云心中确立。他站起身，目光坚定地看向李文轩：“文轩，我等在此行医，不应只满足于坐等病人上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们应当有意识地向这些日日来往的民众，普及最基本的卫生防病知识。将‘防重于治’的理念，像播种一样，播撒出去。哪怕起初无人理解，哪怕收效甚微，亦当尽力为之。此乃医者之本分，亦是更大的责任。”
李文轩眼中闪过敬佩的光芒，肃然应道：“文轩明白！此事功在长远，利在百姓，虽艰难，必当竭力相助。我等可将常见病之预防之法，编成浅显口诀，或借诊治之机，因人施教。”
一位面色焦灼的年轻母亲，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精神萎靡、不时哼哼唧唧的男孩匆匆来到摊前。“凌郎中，快给瞧瞧这孩子，从昨儿起就拉肚子，拉了七八回了，小脸都白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凌云仔细检查了孩子，舌苔厚腻，脉滑数，腹部轻微胀满，确是典型的伤食泄泻。他开了健脾消导、清热利湿的方子，让李文轩去抓药。
就在母亲准备接过药包道谢离开时，凌云叫住了她。他语气温和，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开始了他的首次尝试：
“这位大嫂，且慢。小公子此病，根源在于饮食不净，邪秽之物随食物入腹，损伤脾胃所致。治病之余，更需防其再犯。”
他看着母亲疑惑的眼睛，额外叮嘱道：“日后家中饮水，务必煮沸，放凉之后再喝，不可直接饮用生水。”
“饭前、便后，务必以清水洗净双手。”
“家中厨具、餐具，每次用完，需用热水彻底烫洗，置于通风处晾干，勿使油污残留，滋生秽气。”
这番超越当时普遍认知的叮嘱，让那位母亲面露困惑，甚至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她看了看怀里无精打采的孩子，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凌云，忍不住嘟囔道：“凌郎中，您的好意俺心领了。可这……这井水清亮甘甜，咱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烧水多费柴火啊？再说，碗筷用水涮涮不就干净了？”
首次主动的卫生宣教，遭遇了现实的尴尬。百姓沿袭已久的生活习惯、节俭度日的现实考量，构成了强大的惯性，半信半疑和现实的阻力，如同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这刚刚萌生的“防病”理念。母亲拿着药，带着几分不解和敷衍，匆匆离开了。
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凌云轻轻叹了口气，但并未气馁。他意识到空泛的说教，在缺乏切肤之痛和直观认知的情况下，效果甚微。
策略必须调整。他对李文轩说：“文轩，百姓重实据，轻空言。欲使其信，必先使其见。我们需借助具体、生动的病例进行解释。” 他让李文轩将一些典型病例，如因喝生水导致剧烈腹痛、里急后重的痢疾病例；因小伤口未处理，最终感染导致败血症、险些丧命的案例；以及今日这幼儿腹泻的案例，写成浅显易懂的小故事。不必长篇大论，只需点明病因、后果，以及简单的预防方法，力求通俗易懂，触目惊心。
这时，一直在旁边听着、抽着旱烟的韩老倌，磕了磕烟袋，插话道。他凭借其市井智慧，提出了一个更接地气的建议：
“凌先生，李相公，你们读书人说道理文绉绉的，老百姓听着绕。道理得让人听得懂、觉得有用才行。” 他眯着眼，比划着说：“不如就总结成一句话：‘病从口入’！告诉大伙儿，这生病啊，好多坏东西都是从嘴里吃进去的。就得像防贼一样，防着那些看不见的‘病菌’从嘴里溜进去！这么一说，又好记，又形象，准保比那些文词儿管用！”
“病从口入”！这个词虽古已有之，但在此情此景下，被韩老倌赋予了一种鲜活的、关乎切身利害的紧迫感。凌云和李文轩相视一眼，均觉此喻精妙，易于传播。
首次推广受挫的些许失落，很快被更务实的思考所取代。凌云看着认真记录病例故事的李文轩，又看了看一脸笃定的韩老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对两位伙伴说，语气平和而坚定：
“改变积习，非一日之功。百姓困于生计，囿于见闻，一时不解，实属常情。然，但使我等之言，能入一人之耳，使其一家因此免于病痛，便是无量功德。”
他望向市集上熙熙攘攘、为生活奔波的人们，目光深远：“这预防病患的种子，既已播下，便静待其发芽即可。我等只需持之以恒，假以时日，必有破土而出之日。”
暮色渐浓，医摊的灯火亮起，照亮了三张充满信念的脸庞。一场悄无声息却意义深远的“健康启蒙”，就在这市井角落，迈出了艰难而坚定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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