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兰山风波的妥善处理,如同一次无声的宣告,杨士奇在职方司的地位已无可动摇。那份来自皇帝的绯袍赏赐所代表的“圣眷”,如今又加上了“实干”与“明察”的厚重基石。
然而,权力的阶梯,每一步都伴随着更凛冽的寒风。
这日,杨士奇被单独召至兵部正堂。端坐于上的不仅是兵部尚书,更有身着麒麟服的郑和,以及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内官监大太监。气氛肃穆,远超寻常议事。
“杨协理,”兵部尚书开门见山,语气郑重,“陛下有口谕。”
杨士奇心头一凛,撩袍跪倒。
郑和代为传达,声音沉浑:“杨寓勤谨可用,着即兼领‘巡阅使’一职,代朕巡视龙江宝船厂,督察下西洋一应舟舰、军械、粮秣筹备事宜,遇有阻滞掣肘,可直奏于朕。钦此。”
代天巡阅!直奏于朕!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杨士奇耳边炸响。这已不再是局限于文书图籍的“协理”,而是被赋予了实实在在的监察、督办之权,并且拥有了直达天听的密奏之权!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权柄!
“微臣……领旨谢恩!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圣望!”杨士奇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重叩首。
他知道,自己已被陛下彻底推到了前台,推到了这帝国最宏大工程的风口浪尖。这既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一个巨大的火炉。龙江宝船厂,汇聚了天下能工巧匠,也汇聚了各方势力的利益纠缠,勋贵、官僚、内廷、军将……盘根错节,水深无比。
郑和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目光中带着期许,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杨巡阅,船厂事务繁杂,关乎国运,望你秉持公心,不避权贵,务必使船队如期扬帆。”
“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杨士奇肃然应道。
消息传出,朝野再次震动。一个品阶未明的“协理”,竟被授予如此重权,可见陛下对其信赖之深。羡慕、嫉妒、警惕、审视……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网,向杨士奇笼罩而来。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来自东宫更为复杂的氛围。
太子朱高炽再次召见了他。这一次,太子的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阴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装出来的欣慰,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掩饰的不安。
“恭喜先生得此重任!父皇慧眼识珠,先生大才终得施展,孤心甚慰!”太子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亲手为杨士奇斟茶,语气恳切,“龙江船厂那边,关系重大,孤在工部、户部也还有些人脉,先生若有所需,尽管开口,孤必鼎力相助。”
这话听着是支持,实则是在委婉地提醒杨士奇,别忘了自己的“根”在东宫,行事需顾及太子一系的利益,甚至……可能需要为东宫在船厂庞大的利益网络中,争取或维护些什么。
杨士奇心中明镜似的,恭敬答道:“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臣此番前往,唯知秉公办事,确保船队筹备无虞,以报陛下与殿下。若有需协调之处,必当依律而行,及时禀报。”
他再次强调“秉公”、“依律”,将太子的“暗示”巧妙地挡了回去,既保持了尊重,也划清了界限。
太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笑容淡了些,终究没再说什么。
而汉王朱高煦那边的反应,则更为直接和危险。
就在杨士奇准备启程前往龙江船厂的前夜,他那间简陋的寓所院墙上,被人用鲜血般的朱砂,涂抹了几个狰狞的大字: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字迹张狂,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杨士奇站在墙下,看着那刺目的红色,面色平静无波。他知道,这是汉王党羽的警告。下西洋的筹备,涉及巨额的钱粮、物资采买,其中不知有多少利益被汉王及其爪牙所把持。自己这个“巡阅使”前去,在他们眼中,就是去“断财路”的。
他没有命人立刻擦去这些字,而是静静地看了片刻,仿佛要将这威胁的每一个笔画都刻入脑中。
然后,他转身回屋,继续整理行装。
次日清晨,一辆朴素的马车悄然驶出京城,前往龙江。杨士奇坐在车内,身上穿的,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袍。御赐的绯袍和那封赋予他特殊权力的“密奏”旨意,被妥帖地藏在行囊最深处。
马车辘辘,驶向那即将展现在他眼前的、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莫测的舞台。
他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巍峨而压抑的南京城轮廓。
此行,是代天巡阅,亦是孤身赴宴。
宴无好宴,但他已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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