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奏送出后的几日,龙江船厂上空仿佛凝聚着一片无形的、引而不发的雷云。表面的喧嚣依旧,锤凿声、号子声日夜不息,但有心人都能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正在弥漫。
王焕脸上的笑容愈发勉强,前来“汇报公务”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言语间旁敲侧击,试图探听杨士奇的口风和对账册的“看法”。杨士奇依旧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问及公务,便就事论事;问及账册,只言“尚在查阅”;对王焕的试探,则四两拨千斤地挡回。
他在等。等京城的雷霆,也等船厂内部更多沉渣的泛起。
这日清晨,天色未明,江雾浓重。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踏破了龙江口的宁静。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幽灵般冲破晨雾,径直闯入船厂提举司官署,为首者,正是北镇抚司的一名冷面千户。
“奉旨,锁拿贪墨要犯!”千户声音冰冷,如同碎铁,手中高举一枚令箭。
官署内顿时乱作一团。王焕刚从值房出来,见到这阵仗,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不出来。锦衣卫如虎似狼,不由分说,当场将王焕及其核心党羽——包括那名负责物料入库的司库、两名与王焕过从甚密的工头,一并锁拿,镣铐加身。
动作迅雷不及掩耳!
与此同时,杨士奇出现在了官署院中,他依旧身着青袍,神色平静。那锦衣卫千户见到他,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语气虽冷,却带着几分客气:“杨巡阅,奉上谕,人犯即刻押解回京。陛下有口谕,船厂一应事务,暂由巡阅使杨寓权宜处置,务必确保船工不乱,工期不误!”
“臣,领旨。”杨士奇躬身领命。
王焕被两名锦衣卫架着,经过杨士奇身边时,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绝望与疯狂的恨意,嘶声道:“杨寓!你……你不得好死!断人财路……你……”
杨士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无喜无悲,如同看着一个无关的物件,并未理会他的咒骂。
锦衣卫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阵旋风,卷着面如死灰的王焕等人,消失在浓雾深处。留下整个船厂,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之中。所有官吏、工头、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惶恐不安地望着官署方向,望着那个独立院中的青袍官员。
恐惧,如同江雾般笼罩了每一个人。
杨士奇知道,此刻人心惶惶,若不及时安抚,必将生乱,耽误工期乃是必然。他深吸一口气,迈步登上官署前的一处矮台,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面带惊惧的人群。
他没有高声呵斥,也没有立即宣布新的规章,而是用平稳而清晰的声音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工师、匠户、役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焕等人,身为朝廷命官,受国恩俸禄,却监守自盗,以次充好,欲损我大明宝船之筋骨,此乃叛国之罪!陛下明察秋毫,如今锁拿问罪,乃是正国法,清蛀虫,实为我龙江船厂除一大害!”
他先定下调子,将此事的性质定义为“清除蛀虫”,是好事。
“本官奉旨巡阅,督察船政,只问一事:能否按期、按质,造出能劈波斩浪、宣威万里的无敌宝船?!”他略微提高声调,“此事,关乎国朝威仪,关乎船队数万将士性命,更关乎在座每一位的饭碗与心血!”
他目光灼灼,扫视众人:“王焕之流,贪墨的是国帑,损害的却是诸位亲手所造之船的坚固!若船只因劣料而损于风浪,葬身鱼腹的,是驾船的将士!而诸位辛苦数月、数年的心血,亦将随之付诸东流!此等蠹虫,该不该拿?”
人群中有零星的声音回应:“该拿!”
渐渐地,回应的人多了起来,声音也大了些:“该拿!”
杨士奇见情绪已被引导,语气转为缓和,但依旧坚定:“陛下圣明,只惩首恶,不罪胁从。过往之事,只要非主犯,能迷途知返,安心工役,本官一概不究!从今日起,各作管事、工头,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所需物料,本官将亲自督核,确保足量、优质!工钱粮饷,绝无克扣,按期发放!”
他给出了明确的承诺:不搞扩大化,保障物料和工钱。
“本官在此立誓,”他声音沉凝,一字一句,如同钉入木板,“与诸位一同,吃住在这龙江之畔!船不成,我不离!但有贪墨舞弊、懈怠工事者,无论何人,王焕便是前车之鉴!但有勤勉出力、技艺精湛者,本官必据实上报,为其请功!”
一番话,既有霹雳手段的威严,又有菩萨心肠的抚慰,更有同甘共苦的决心。台下众人的眼神,渐渐从恐惧、迷茫,转变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希望,也有了一丝认同。
混乱被迅速遏制,船厂巨大的机器,在短暂的停滞後,重新开始轰鸣运转。只是这一次,那轰鸣声中,少了几分往日的浮躁与敷衍,多了几分沉静与专注。
杨士奇走下矮台,没有回那清雅的值房院落,而是径直走向最大的船台。他脱下官袍外衫,只着一身简便的青衣,走入工匠之中。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稳住人心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需要真正深入这庞大的制造体系,确保这艘帝国的巨舰,能够挣脱所有的蛀蚀与暗礁,如期、坚固地,驶向浩瀚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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