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暗箭虽暂被格开,但杨士奇心中的那根弦却未曾有片刻松懈。汉王及其党羽的敌意如同附骨之疽,江南残余势力的怨恨亦未消弭,他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依旧是暗流汹涌。然而,在应对这些明枪暗箭之余,有一件事始终萦绕在他心头——那位在苏州顾府为他挡刀、生死未卜的宦官随从。
经陛下恩准,他得以抽空前往皇城西北角,内官监下属的一处僻静院落,探望在此养伤的忠仆。此处专为安置因公负伤或年老体衰的内侍,环境清幽,有医官常驻,已算得上是难得的善地。
引路的小火者将他带至一间朝阳的厢房外,低声道:“杨大人,马公公就在里面。伤势……已稳定,只是人还虚得很。”
杨士奇推门而入,药味扑鼻。屋内陈设简单,却洁净整齐。那位姓马的宦官随从半靠在床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形容枯槁,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清明。见到杨士奇进来,他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
“马公公切勿多礼!”杨士奇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语气诚挚,“你为护我,险些丧命,该是我向你行礼才是。”说着,他竟真的后退一步,对着榻上之人,郑重地躬身一揖。
马公公浑浊的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汽,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大……大人折煞奴婢了!护持大人,乃是奴婢的本分……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大人万金之躯,关乎国事,岂容有失……”
他情绪激动,引得一阵剧烈咳嗽。杨士奇连忙替他抚背,又斟了温水递上。待他平复些,才在榻边的凳子上坐下。
“伤势如何?可还疼得厉害?”杨士奇关切地问道,目光落在他被厚厚绷带包裹的胸腹间,那里曾为抵挡利刃而几乎被洞穿。
“劳大人挂心,奴婢这条命是捡回来了。太医署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如今已无大碍,只是……只是日后怕是不能再为大人牵马执蹬了……”马公公语气黯然,带着一丝武者失去力量的落寞。
杨士奇心中恻然。他知道,对于这些内侍而言,拥有一身武艺得以侍奉君王或钦差,便是最大的价值与尊严所在。如今伤残,其心中苦楚,可想而知。
“公公切莫如此想。”杨士奇温言安慰,“你此番忠勇,陛下与郑公公皆已知晓。郑公公特意嘱咐,待你伤愈,便调你去宝船厂监理库,那里一样是为国效力,且无需再奔波冒险,正可安心将养。”
这是他为马公公争取到的最好去处——一份清闲、体面且重要的差事。
马公公闻言,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感激涕零:“奴婢……奴婢叩谢大人恩德!叩谢陛下、郑公公恩典!”说着又要挣扎起身磕头。
杨士奇再次按住他:“安心养伤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放在榻边,“这些银两,你且收着,买些滋补之物,或贴补家用。若有任何难处,随时可使人到西华门外杨府寻我。”
锦囊中是他俸禄的一部分,虽不算巨富,却也是一份厚重的心意。
马公公看着那锦囊,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哽咽难言。他一生在内廷沉浮,见惯了世态炎凉,主子对奴婢,多是驱使利用,何曾有过如此真心实意的关怀与敬重?
“大人……”他泣不成声,“奴婢……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公但说无妨。”
马公公压低了声音,虽在病中,眼神却异常锐利:“大人如今圣眷正浓,然树大招风。奴婢在宫中多年,看得明白,有些人……譬如汉王府,对大人您,怕是已恨之入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人日后出入,还需更加谨慎,尤其是……饮食车马,身边随扈,务必任用绝对可靠之人!”
这是他以自身血泪换来的经验,也是他此刻能回报给杨士奇最宝贵的东西。
杨士奇心中凛然,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公公提醒,杨某记下了。”
又在房中坐了片刻,仔细询问了医官后续的调养事宜,杨士奇方才起身告辞。马公公挣扎着,坚持要目送他离开。
走出那处僻静院落,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杨士奇的心情却并不轻松。马公公的提醒,与他这些时日的预感不谋而合。汉王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发难,不知会以何种形式,在何时何地到来。
他思索着,缓步向宫外走去。刚穿过一道月华门,行至一段宫墙夹道,此处僻静,少有人行。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声略显尖锐的呼唤:
“前面可是杨士奇杨大人?”
杨士奇脚步一顿,心生警惕,缓缓转身。只见一名面生的年轻内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奴婢参见杨大人。”那内侍跑到近前,躬身行礼,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奴婢是尚膳监的,奉……奉贵人之命,特将此盒新进的岭南鲜果,赠与大人品尝,聊表敬意。”
说着,便将那食盒双手奉上。
杨士奇目光扫过那食盒,紫檀木质地,雕工精细,绝非寻常之物。又看这内侍,眼神闪烁,气息不稳,不似寻常送赏赐的从容。他心中警铃大作,马公公的提醒言犹在耳!
他并未去接,只是淡淡问道:“不知是哪位贵人所赐?杨某无功不受禄,不敢贸然领受。”
那内侍笑容一僵,支吾道:“这……贵人吩咐,不便透露名讳……大人只管收下便是,乃是……乃是一番好意。”
“既不便透露名讳,此物杨某更不敢收了。”杨士奇语气转冷,后退半步,“还请带回,代杨某谢过贵人之意。”
说罢,他不再理会那内侍,转身便走,步伐加快了几分。
那内侍捧着食盒,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杨士奇迅速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与阴鸷。
杨士奇走出宫门,坐上等候的马车,心中犹自后怕。那食盒之内,究竟是寻常水果,还是暗藏玄机?他不得而知,但在这风口浪尖上,任何来历不明的“好意”,都必须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
马车辘辘而行。他靠在车厢壁上,闭上双眼。马公公苍白的脸、那精致的食盒、内侍闪烁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这帝都的繁华与荣耀之下,杀机四伏。他这条命,不仅是自己的,还背负着太多人的期望与牺牲。
他必须活下去,也必须更加小心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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