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霜降已过。杨士奇如同往常一般,在翰林院值房内埋首案牍。窗外风声萧瑟,卷动着枯黄的落叶,更添几分寒意。他表面平静,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送往工部赵主事处的短笺已过去数日,依旧杳无回音。周老吏那边也再无新的消息传来。整个事件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的泥沼,四周是望不穿的迷雾。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一卷《郑和航海图》的早期草稿进行校注,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关于东南海域未被官方重视的岛屿或水道的线索,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青色小宦官服饰、面生的小火者,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封没有题签的普通信函。
“杨大人,”小火者声音尖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有人让奴婢将此信务必亲手交予大人。”
杨士奇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接过信函,触手微沉,并非普通纸张。他挥了挥手:“有劳了,下去吧。”
小火者如蒙大赦,躬身快步退了出去,仿佛多留一刻便会惹上麻烦。
值房内重归寂静。杨士奇没有立刻拆信,而是走到窗边,仔细观察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庭院空寂,唯有风声。他回到案前,小心地拆开信函。里面并非书信,而是一张折叠的、质地略显粗糙的草图,以及一小块用油纸包裹、黑乎乎、入手沉甸甸的物件。
他先展开那草图。图绘得颇为潦草,但线条清晰,勾勒出的是一艘船的侧视简图!此船船身狭长,船首尖削,桅杆高耸,帆式也与大明常见的宝船、福船大相径庭,更偏向于他在某些番邦图录中见过的、追求速度的船型。图的旁边,用极其细小的字备注着几个数据:长约十五丈,吃水……竟标着一个不合常理的深数!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标记,似鱼非鱼,似鸟非鸟,透着几分诡异。
这船型……与周老吏描述的那种“形制奇特、速度快”的船何其相似!而且这吃水深度,印证了“载有重物”的猜测!
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又拿起那块油纸包裹的物件。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块不规则的黑褐色碎块,表面粗糙,带着金属光泽,入手冰冷沉重。
这是……铁胚?不,似乎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他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极淡的、类似硫磺的气息。他用指甲用力刮下一点粉末,在指尖捻开,色泽暗沉,质地紧密。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电光般闪过他的脑海——这莫非是……打造火器所用的一种特殊合金的碎料?!民间绝对禁止私造火器,更遑论研究这等合金!
是谁送来的?赵主事?还是郑和终于设法联系上了他?抑或是……别的知情人?
这图和这块碎料,无疑是极其重要的物证!它们直接指向了那个隐藏势力不仅拥有特殊的走私船只,甚至可能……在私自研究或改进火器!其图谋,已不仅仅是走私牟利,恐怕所图更大!
就在他心神激荡,仔细端详那碎料,试图分辨其具体成分之时,值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力道之大,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蛮横!
杨士奇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的碎料与草图一把攥紧,塞入袖中,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将桌上一本摊开的《太祖实录》盖在了方才看的海图草稿上。
闯进来的是三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为首者是一名面容冷峻的百户,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值房,最后定格在杨士奇身上。
“杨侍讲,”那百户声音冰冷,带着公式化的口吻,“奉北镇抚司钧令,请杨侍讲过府一叙。”
北镇抚司!锦衣卫诏狱!杨士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来得太快了!他刚刚拿到可能的关键证据,对方就直接动用了锦衣卫!是那送信的小火者暴露了?还是自己之前的暗中调查早已被察觉,对方只是等待一个发难的时机?
“不知百户大人所谓何事?杨某乃翰林院词臣,不知何事需劳动北镇抚司?”杨士奇站起身,面色沉静,暗中却将袖中的物件攥得更紧。
“何事?”那百户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杨侍讲何必明知故问?有人举报,杨侍讲勾结外藩,私通海寇,暗藏违禁之物,图谋不轨!还请杨侍讲配合,随我等走一趟,查明究竟!”
勾结外藩!私通海寇!暗藏违禁之物!每一项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值房外的几名翰林院官员闻声赶来,见到此景,皆吓得面无人色,不敢靠近。
杨士奇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对方既然敢直接动用锦衣卫上门拿人,必然是做好了准备,甚至有可能是得到了某种默许。硬抗,只会授人以柄,甚至可能被当场“格杀勿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青衫(今日未穿绯袍),语气平静无波:“既是北镇抚司钧令,杨某自当配合。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杨某相信,陛下圣明,自有公断。”
那百户冷哼一声,似乎不屑于与他争辩,一挥手:“带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上前,一左一右夹住杨士奇,便要将他押出值房。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个尖细而急促的声音:“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司礼监服饰的中年宦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中高举着一枚令牌。
“皇爷有口谕!”那宦官跑到近前,喘着气,目光扫过那锦衣卫百户和杨士奇,尖声道,“陛下宣翰林院侍讲学士杨士奇,即刻前往西苑暖阁见驾!北镇抚司的人,暂且退下!”
陛下召见?!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那锦衣卫百户脸色一变,看了看司礼监宦官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面色平静的杨士奇,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陛下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召见杨士奇?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怎么?刘百户,要抗旨吗?”那司礼监宦官语气转冷。
那刘百户咬了咬牙,终究不敢违抗圣意,对着杨士奇冷哼一声:“既然陛下召见,杨侍讲请吧!不过,此事北镇抚司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说罢,带着手下悻悻退开,却并未远离,显然仍在监视。
杨士奇心中亦是波澜起伏。陛下此时召见,是福是祸?是听到了风声,特意解围?还是……另有缘由?
他不动声色地对那司礼监宦官拱了拱手:“有劳中贵人引路。”
随着那宦官走出翰林院,杨士奇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几道来自锦衣卫的、冰冷刺骨的目光。袖中那块碎料和草图,此刻如同烙铁般灼热。
危弦惊断,却又峰回路转。
这突如其来的陛见,将他从锦衣卫的虎口中暂时拉出,却也将他引向了另一片更加莫测的深渊。
西苑暖阁,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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