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苑回到城南寓所,短短一段路,杨士奇却走得步履维艰。秋风卷着沙尘,扑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陛下的警告言犹在耳,袖中那两件物证更是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没有朕的明旨,不得再擅自调查……”
陛下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意味着,他所有的暗中查访,所有的线索追寻,都必须在此刻戛然而止。那条通往黑暗核心的道路,被一道无形的宫墙彻底阻断。
回到书房,闩上门,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他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块黑褐色的碎料和那张潦草的船图,摊在书案上。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碎料那诡异的光泽和船图上那狰狞的线条。
这就是他几乎用性命换来的东西,是指向那个庞大黑幕的利剑,也是可能将他瞬间焚毁的烈焰。
怎么办?
交给陛下?陛下已明确禁止他再涉足此事,此时呈上,非但无法取信,反而可能被视为抗旨不遵,正中对手下怀。更何况,陛下那句“朕自有计较”,深意难测,他不敢赌。
藏匿起来?这无疑是怀抱着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火雷。锦衣卫虽然暂时退去,但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自己的寓所恐怕早已在严密监视之下,一旦被搜出,便是铁证如山,万劫不复。
毁掉?这是最安全,却也最不甘心的选择。这意味着他数月来的心血、周老吏的冒险、乃至那不知名送信者可能付出的代价,都将付诸东流。那条秘密航道,那些走私的军械,那个可能通倭的巨网,将继续在帝国的阴影下滋长。
他在书案前枯坐了许久,窗外天色由明转暗,最后一丝天光也隐没在地平线下。书房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龙江船厂工匠们挥汗如雨的场景,苏州顾府那惊心动魄的夜晚,翰林院值房外锦衣卫冰冷的目光,暖阁中陛下那深邃难测的眼神……还有太子惊惶苍白的脸,汉王骄横跋扈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至少,不能以“勾结外藩、私通海寇”这样的罪名倒下。他若倒下,东宫将更加势单力薄,那些真正忠于社稷的力量将更加涣散。
良久,黑暗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缓缓起身,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疲惫而坚定的面庞。
他拿起那块碎料,入手依旧冰冷沉重。他走到墙角取暖用的炭盆旁——秋深天寒,炭盆已备,只是尚未生火。他将碎料置于炭盆中央,然后拿起那张船图,最后看了一眼那诡异的船型和标记,仿佛要将它们刻入脑海。
然后,他取过火折子,轻轻一吹,橘黄色的火苗蹿起。
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火苗触碰到图纸的边缘,纸张迅速卷曲、焦黑,化作一缕青烟,上面的线条和标记在火焰中扭曲、消失。紧接着,他将燃烧的图纸丢入炭盆,引燃了那块碎料。碎料不易燃,但在纸张的助燃下,边缘也开始慢慢发红,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金属和硫磺的、怪异的气味。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明暗不定。他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可能改变一切的证据,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心中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痛楚,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这不是屈服,而是蛰伏。
当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炭盆中只剩下一小撮灰烬和一块变形、颜色更深的金属残骸时,他取过火钳,将残骸夹起,用力砸碎,然后与灰烬彻底搅合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他打开窗户,让那怪异的气味散去。清冷的夜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证据已毁,他暂时安全了。但他知道,危机并未解除。对手不会因为他销毁了物证就放过他,陛下那里的“自有计较”也如同悬顶之剑。他如今能做的,唯有谨守翰林院侍讲学士的本分,埋首典籍,不越雷池半步,如同真正被拔去了爪牙的困兽。
他回到书案前,摊开一份《永乐大典》的编纂校样,提起了笔。笔尖落在纸上,却久久未能写下一个字。
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没有星辰,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灰烬尚有余温,真相并未湮灭,只是深埋心底。
他在等待,等待陛下所谓的“计较”,等待对手下一步的动作,也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拨云见日之时。
长夜漫漫,前路未卜。但只要心中那点星火不灭,便总有燎原的可能。
他低下头,终于开始在校样上落下朱笔的批注,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都已与他无关。
唯有那紧抿的嘴角,透露出他内心深处,未曾丝毫动摇的坚韧。
喜欢大明首辅:杨士奇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大明首辅:杨士奇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