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北京城的寒意已深入骨髓。连日的积雪未化,又被新的雪粒覆盖,街巷屋檐下挂满了冰凌,在稀薄的日光下闪着冷冽的光。翰林院的值房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湿寒。
杨士奇的日子依旧在故纸堆中平稳滑过。白日里,他校勘《永乐大典》的进度不疾不徐,与同僚交谈仅限于公务学问,神色淡漠如水。唯有夜深人寂之时,在城南寓所的书房里,那盏孤灯才会见证他如何在泛黄的典籍海洋中,艰难地打捞着关于“鬼鳐”舟与“怪鱼衔鸟”标记的更多碎片。
他从《岭海异闻》入手,顺藤摸瓜,又翻检了几本元末明初涉及海外传闻的杂录,但所得甚微。“鬼鳐”之名,似乎只在那本书中惊鸿一现,再无旁证。那个标记更是如同鬼魅,只在焚毁的草图和不期而至的海图残片上留下过模糊的影子。
线索似乎再次中断。但他并不气馁,反而更加坚定了从故纸堆中寻找答案的决心。对手能切断他所有的外部联系,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却无法窥探他脑海中的知识储备,更无法阻止他在浩瀚典籍中进行思想的漫游与钩沉。
这夜,风雪又起,窗外呜咽的风声如同冤魂哭泣。杨士奇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呵着白气,正在翻阅一本前朝遗臣私下编纂的《海国见闻录》,书中夹杂了许多道听途说的海外奇谭,真伪难辨。他本未抱太大希望,只是例行查阅。
然而,就在他翻到中间某一页时,动作猛地顿住。这一页的页脚,被人用极细微的笔触,添上了一个小小的图案——正是那“怪鱼衔鸟”的标记!
他的呼吸骤然一紧。这绝非原书所有!是有人后来添加上去的!是谁?何时?为何会出现在这本书里?
他强抑住激动,仔细审视这一页的内容。这一页记述的是关于“琉球旁有暗岛,多礁石,舟楫难近,然闻有异商凭特殊水道往来,交易珍奇,不与外通”的传闻。文字本身平平无奇,但这后来添加的标记,无疑是将这“暗岛”、“特殊水道”与那神秘的“鬼鳐”舟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极其隐晦,却又无比明确的指向!
他立刻检查整本书,再无其他发现。这本书是他多年前从旧书市淘来,一直在私藏之中,从未示人。谁能有机会在上面做手脚?是这寓所并不严密,被人潜入?还是……送书之人本身就有问题?
他回想不起这本书的具体来历,购书年代久远,早已模糊。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线索再次出现了,而且比海图残片更为具体地指向了一个可能的地点——琉球附近的某个“暗岛”!
琉球……大明藩属,朝贡不绝,但其周边岛屿星罗棋布,官方记载多有疏漏。若真存在这样一个被秘密航道利用的“暗岛”,作为中转或据点,确是极佳的选择。
就在他心潮起伏,对着那书页上的标记凝神思索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窗外院落的积雪之上,似乎有极淡的痕迹一闪而过,像是被什么小东西划过。
他心中一动,吹熄了油灯,悄然挪到窗边,借着雪地微光向外窥视。庭院寂寂,唯有风雪呼啸,不见人影。但片刻后,一个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纸团,从窗棂上方极其隐蔽的缝隙中,倏然掉落,无声地落在窗台内侧的积雪上。
若非他一直盯着,绝难发现!
杨士奇屏住呼吸,没有立刻去取。他静静等待了约一炷香的功夫,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这才轻轻开窗,迅速将那个冻得硬邦邦的小纸团拈了进来,关紧窗户,重新点亮油灯。
纸团被小心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是用木炭之类的东西匆匆写就,字迹歪斜,仿佛写字之人处于极大的仓促或惊恐之中:
“岛名潜蛟,速查闽浙海商。”
潜蛟岛!
杨士奇握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鬼鳐”舟,“怪鱼衔鸟”标记,琉球附近的“暗岛”,如今又有了确切的岛名——“潜蛟”!而查证的方向,也明确指向了“闽浙海商”!
这一切,绝非巧合!是有人在暗中帮他!而且,此人对他的调查进展似乎了如指掌,总是在他陷入困顿之时,送来最关键的信息!先是海图残片,再是书中标记,如今又是这雪夜传来的字条!
是谁?周老吏?他虽有渠道,但年事已高,且居于城外,难以如此精准地把握时机,将信息送入这被监视的寓所。郑和?他远在南京,且自身处境微妙,更难安排如此隐秘的传递。赵主事?更无可能。
一个更大胆,也更让他心惊的猜测浮上心头:莫非是陛下?陛下明面上禁止他调查,暗中却仍在关注,甚至派人以这种方式,引导他继续追查下去?这符合帝王心术的深沉难测,既保全了他这枚棋子,又不让调查彻底中断。
或者,是朝中另一股反对汉王、或与那走私集团有利益冲突的势力,在借他之手?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但此刻,他无暇细究。字条上的信息至关重要!“潜蛟岛”这个名字,以及“闽浙海商”这个方向,为他下一步的行动提供了明确的目标。
然而,如何“速查”?陛下禁令在前,他不能离开京城,不能公然接触相关人等。闽浙海商,关系网盘根错节,与东南官场、乃至京城权贵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他沉吟片刻,将字条凑到灯焰上,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与炭盆中的余烬混在一起。
不能直接查,但可以旁敲侧击。
他想起过几日,便是翰林院循例与礼部主客清吏司核对明年藩邦朝贡仪注的日子。主客清吏司负责接待外邦使臣,管理与朝贡相关的事务,其中自然也包括审核、记录随贡使前来的海商信息。或许,他可以借此机会,调阅一些近几年来,来自福建、浙江,尤其是与琉球、日本等地贸易往来密切的大海商的备案文书?以核对贡品名目、查验商人身份是否合乎规制为由,应当不会引起过多怀疑。
这虽然迂回,且能看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但已是目前困境下,他所能想到的最可行、风险也相对可控的办法。
风险依然存在。主客清吏司中,难保没有汉王或其他势力的眼线。但他的动机可以掩盖在繁琐的公务之下,只要足够小心,或能瞒天过海。
他吹熄了灯,书房内重归黑暗与寂静。风雪依旧拍打着窗棂,但杨士奇的心中,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潜蛟岛……”他于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目光穿透沉重的夜幕,仿佛看到了那隐藏在波涛与迷雾之后的狰狞暗影。
雪夜传来的字条,如同一把钥匙,虽未直接开启真相之门,却为他指明了一条在绝境中蜿蜒前行的荆棘小径。
他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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