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古部落的时光,像被冻结的河流,缓慢而冰冷地流淌。我每日重复着放牧、劳作、以及在那片背风洼地里磨炼那杆岳家枪。身体逐渐恢复,甚至比受伤前更加精悍结实,皮肤被草原的风雪刮得粗糙黝黑,眼神也沉淀得如同老牧民般沉默锐利,只是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不属于这里的焦灼。
巴特尔依旧沉默,但看我的眼神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他或许察觉到了我的去意,却从未点破。偶尔会有来自南方的小股商队或零散旅人经过部落,用茶叶、盐巴和铁器交换皮毛和牲畜。每次这些人到来,我都会格外留意,竖起耳朵,试图从他们零星的、夹杂着各种口音的交谈中,捕捉关于南边、关于辽沈战事的只言片语。
消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像钩子一样牵动着我的心。
“……沈阳到底还是没守住……贺总兵战死了……”
“……辽阳还在扛着?真是奇迹……”
“……听说川蛮子死了不少,那个姓马的女将好像也重伤了……”
“……朝廷……唉……哪还有兵可派……”
每一个消息都让我的心沉下去又提起来。辽阳还在!但它像狂风中的残烛,还能坚持多久?
我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日益强烈,几乎成了支撑我度过每一个寒冷夜晚的唯一信念。
终于,机会来了。一支规模稍大的商队要在开春雪化前南返,他们需要雇佣一些人手帮忙驱赶牲畜、护卫货物,以应对可能遇到的马匪和散兵游勇。报酬微薄,但包食宿,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地,是辽阳方向!
我找到了商队的头领,一个精明的汉人老头。我展示了我磨砺出的强健体魄,甚至要过一柄他们的腰刀,简单演练了几下(我刻意隐藏了枪法,只用了最基础的军中刀术),表示只需管饭,不要工钱,只求随队南行。
老头打量着我这副几乎与蒙古人无异的模样,又看了看我那双握刀稳定、布满老茧的手,沉吟了片刻,大概是觉得多个能打的劳力总不是坏事,最终点了点头。
离开部落的那天清晨,风雪初歇。我没有什么行囊,只有那杆用破皮子仔细包裹好的岳家枪,以及怀里那本更加模糊的枪谱残页。
我去找巴特尔告别。他正在羊圈旁,佝偻着腰搅拌饲料。看到我过来,他停下了动作,沉默地看着我。
我笨拙地用学会的几句蒙语,夹杂着汉语,向他道谢,感谢他这么长时间的收留和照顾。
巴特尔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良久,他伸出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胳膊,生硬地说道:“活着……就好。”
然后,他转身从蒙古包里拿出一个小皮囊,塞到我怀里。是酒。又拿出一包用油纸包好的、硬邦邦的肉干。
“路上……吃。”他说完,便不再看我,继续低头搅拌饲料,仿佛我只是去附近放个牧,傍晚就会回来。
鼻子有些发酸。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熟悉的空气,对着他佝偻的背影,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尽管我早已衣衫褴褛,不像个军人。
然后,我转身,大步走向商队集结的方向,没有再回头。
商队的行程缓慢而枯燥。驱赶着牛羊和驮马,在逐渐融化的雪泥中艰难前行。我混在雇工队伍里,沉默地干着最累的活,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商队头领似乎对我的勤勉和警惕很满意,偶尔会让我靠近车队核心一些。
越往南走,战争的痕迹就越发明显。废弃的村落、焦黑的土地、散落的白骨(无人收殓)、以及偶尔遇到的、面黄肌瘦、拖家带口向南逃难的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麻木和绝望。
从他们的口中,我拼凑出了更清晰的图景:沈阳已然陷落,努尔哈赤正在巩固统治。辽阳,真的成了一座孤城,由川军和残余的明军苦苦支撑,但外界普遍认为,它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朝廷的援军?遥遥无期。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归意却更加坚决。
途中遇到过两股小规模的马匪,试图劫掠商队。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激烈。我没有动用岳家枪,而是抢过一柄鞑靼雇工的弯刀,利用练枪锤炼出的步伐、眼力和爆发力,如同猎豹般扑击,狠辣果决,瞬间放倒了两个冲得最前的马匪。
我的悍勇显然震慑了马匪,也赢得了商队护卫的尊重。头领看我的眼神更加不同,饭后甚至会分给我一点热汤。
但我无心于此。我只想快点,再快点,回到那座正在浴血的城市。
又行了不知多少日,当熟悉的地平线再次映入眼帘时,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辽阳!
它依旧巍峨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但城墙上布满了硝烟和破损的痕迹,那面“石砫”帅旗依旧在飘扬,却显得有几分孤寂和顽强。
商队在离城数里外的一个临时集市停了下来,不再前进。前方盘查严格,且过于危险。
我没有丝毫犹豫,背起我的枪,向头领点头致谢(他额外塞给了我一点干粮),然后脱离商队,独自一人,迈开脚步,向着那座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城池走去。
越靠近城池,气氛越发肃杀。壕沟更深,鹿角更多,巡逻的川军小队眼神更加冰冷警惕。盘查的岗哨增加了数倍,对我的身份进行了反复的、苛刻的盘问和查验。
当我终于被允许通过那道沉重城门时,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洒在城头。
城内,依旧是一片狼藉和匮乏,但一种紧绷的、顽强的生机却在废墟中挣扎。川军士兵的身影依旧是最主要的力量,维持着秩序。但我也看到了一些不同的面孔——一些同样面带风霜、伤痕累累,但眼神却不再完全麻木的辽阳残兵。他们看到我这个“生面孔”,投来警惕的目光,但看到我背上那杆用皮子包裹的长条物(他们或许以为是弓或矛)以及我眼中那种相似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眼神时,那警惕又稍稍化开了一丝。
我回来了。
从尸山血海中爬出去,又从风雪草原上走回来。
不再是那个只会恐惧发抖的小兵杜文钊。
我握紧了背上岳家枪的枪杆,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辽阳城冰冷而混杂着硝烟和血腥的空气。
这一次,无论等待的是什么,我都会握紧手中的枪,战斗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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