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的暖阁,成了我临时的避风港。在皇后娘娘的默许和林蕙兰的悉心照料下,我开始了漫长而煎熬的三个月静养。
起初的日子最为难熬。后背的刀伤深可见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高热反复,意识时常在冰冷的黑暗和灼热的混沌间沉浮。林蕙兰每日前来换药、施针、喂药,动作始终轻柔而专注,眼神平静得仿佛只是在照料一件需要修复的器物。她很少说话,偶尔开口,也只是简洁的医嘱。我亦沉默,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对抗伤痛和维持清醒。
渐渐地,伤势开始稳定,高热退去,剧痛转为持续的钝痛。我开始能够坐起,能够自己服药。
林蕙兰来的次数依旧规律,但停留的时间似乎稍长了一些。她有时会带来几本医书,安静地坐在一旁翻阅;有时会带来一些据说是尚药局精心调制的药膳,味道依旧苦涩,却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用心。我们依旧很少交谈,但一种奇异的、沉默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我能感受到她偶尔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医者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这种平静,于我而言,陌生而奢侈。过去的十几年,我的人生充斥着战场的厮杀、诏狱的阴暗、密探的诡谲和复仇的烈焰。从未有过如此漫长而“无所事事”的时光。起初,我焦躁不安,脑海中不断复盘着猎苑的厮杀、坤宁宫的陷阱、以及那枚诡异的“饕餮令”,恨不得立刻痊愈,冲出去查个水落石出。
但身体的虚弱和环境的禁锢,迫使我不得不沉静下来。
我开始真正地“静养”。不再强迫自己思考阴谋与杀戮,而是将意识沉入体内,细细体会《血刀经》的惨烈刀意、岳家枪的刚猛、杨家枪的灵巧、林家枪的柔韧以及龙转身的诡变。没有了生死搏杀的压力,我反而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各种武学意境在体内的流转、冲突与融合的可能。那因杀戮而躁动的心境,也在日复一日的药香和寂静中,逐渐沉淀下来,多了一份以往不曾有过的冷静和通透。
偶尔,我会向林蕙兰询问一些医理和经脉的知识,她总是言简意赅地回答,从不多言,却总能切中要害。她的点拨,让我对内息的运转和伤势的恢复有了更深的理解,甚至对武学的领悟也隐隐有所助益。
时光在汤药的苦涩和安神香的氤氲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海棠花开了又谢,蝉鸣声起,宣告着盛夏的来临。
我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背后的伤口愈合,留下狰狞的疤痕,但内里的筋骨已然接续。亏损的气血在药膳和内力调养下逐渐充盈。更重要的是,我的心境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淬炼。血杀刀意的戾气被收敛入骨,变得更加凝练和可控;多种武学的领悟在心境沉静后水到渠成地融会贯通,不再拘泥于招式,更重其“意”。
我感觉自己仿佛一块被烈火煅烧后又投入冰水淬炼的铁胚,去除了杂质,变得更加坚韧和内敛。
三个月期限将至。
这一日,林蕙兰照例前来请脉。她的指尖搭在我的腕上,微凉而稳定。
“脉象平稳有力,内息充沛,伤势已无大碍。”她收回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但仍需注意,不可骤然运力过猛,需循序渐进。”
“多谢林姑娘这段时间的照料。”我看着她,郑重道谢。这三个月的平静,于我而言,是难得的喘息和蜕变,而这其中,离不开她的医术和……陪伴。
林蕙兰微微颔首,收拾好药箱,起身欲走。
“林姑娘。”我再次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眸望来。
“我……即将离开此地。”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忽然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日后山高水长,望自珍重。”
林蕙兰静静地看了我片刻,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比以往深邃了些许。她轻轻开口,声音如常:“杜大人亦是。刀剑无眼,望……慎之。”
说完,她微微欠身,转身离去,青色的衣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我独自坐在榻上,良久无言。那句“慎之”,是她三个月来,唯一一句超出医者本分的叮嘱。
心中那被强行压抑的情愫,似乎又悄然波动了一下,但很快便被更沉重的思绪覆盖。
静养结束,风暴将至。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奔腾的力量和前所未有的清明心境。
是时候了。
次日,皇后娘娘身边那位老太监刘桥悄然到来,带来了新的旨意和一套崭新的、绣着斗牛纹的麒麟服(因功晋升的赏赐),以及一柄材质更好的绣春刀。
“杜千户,娘娘口谕:伤既愈,当履职。陛下圣体渐安,朝局初定,然宵小未靖,尤以‘饕餮’一案,关乎国本,着南镇抚司掌刑千户杜文钊,暗中查访,密奏专达。望尔不负圣恩,肃清奸佞。”
“臣,领旨谢恩!”我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麒麟服和腰刀。
陛下病愈?朝局初定?我心中冷笑。这不过是风暴眼暂时的平静罢了。“饕餮”一案交由南衙暗查,正合我意!
换上新服,佩好腰刀,我走出住了三个月的暖阁。
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看向皇宫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眼神冰冷而锐利。
静养蛰伏,潜龙在渊。
今日出阁,利刃新磨。
“饕餮”……无论你藏得多深,这次,我定要将你揪出来,连根拔起!
我大步向着宫外走去,身影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如同一柄缓缓出鞘的、饮血已久的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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