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府的朱漆大门刚阖上最后一道缝。
门轴 “吱呀” 响了声。
像怕惊动了什么。
西跨院的角门便被人用指节叩得笃笃作响。
三长两短。
是文官们私下约好的暗号。
管家老刘从门洞里探出头。
帽檐上还沾着雪沫。
见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锐。
身后还跟着七八个面色焦灼的官员。
忙不迭地往里让:
“张大人快请。
首辅在书房候着呢。
刚还念叨您几位呢。”
穿堂风卷着碎雪灌进回廊。
雪沫子打在人脸上。
凉得刺骨。
张锐拢了拢貂皮披风。
披风领口的狐狸毛都冻硬了。
脚步踉跄地跟着老刘穿过栽满翠柏的天井。
他靴底沾着的泥点蹭在青石板上。
像一串慌乱的省略号。
方才在衙署。
韩文让人把弘治十七年的漕运账册搬了出来。
其中一本记着他替江南盐商虚报损耗的明细。
纸页都泛着油光。
一看就是常被人摩挲的要紧东西。
那上面的朱批。
还是他当年找户部主事仿的韩文笔迹。
现在想起来。
后背的冷汗都能浇透棉袍。
“刘首辅!”
刚迈进书房门槛。
张锐就带着哭腔喊出声。
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暖阁里燃着银骨炭。
炭火气裹着熏香。
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寒气。
刘健正对着一幅《出师表》出神。
闻言转过身。
手里的狼毫在宣纸上拖出一道歪斜的墨痕。
像条拧巴的蛇。
“慌什么。”
刘健将笔搁在砚台上。
目光扫过众人冻得发红的鼻尖。
语气沉得像压了块砖:
“韩文查账是奉旨行事。
你们要是行得正坐得端。
难道还怕他翻出花来?”
“首辅这话就外行了!”
户部主事李宾猛地扯开棉袍领口。
露出里面绣着金线的衬里。
金线在炭火下闪得扎眼:
“谁的账能干净?
就说前年黄河疏浚。
您老倡议捐俸。
咱们哪个没从河工款里匀出点来贴补?
当时先帝只说‘知道了’。
现在到了这位陛下手里。
保不齐就成了‘贪墨河工银’的铁证!
我可听说了。
东厂的人都在河边量堤岸了!”
炭火 “噼啪” 爆了个火星。
映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
有几个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里的银票。
书房角落里。
一个捧着铜炉添炭的小厮低着头。
帽檐压得遮住眉眼。
刘海垂下来。
挡了大半张脸。
他的耳朵却像张满的弓。
连炭火炸响的细响都漏不过。
这是锦衣卫抚司房的百户赵忠。
三天前乔装成杂役混进府里。
脸上抹了层灰。
手上故意磨出几道疤。
此刻正用袖口藏着的炭笔。
在贴身的竹纸上飞快记录。
笔尖划得竹纸 “沙沙” 响。
他怕被人听见。
每写两个字就往炭盆里添块炭。
用炭火声盖过去。
“依我看。
查账是假。
斩草除根才是真!”
兵部武选司员外郎王逊把茶盏往桌上一墩。
“咚” 的一声。
茶水溅在描金的桌围上。
晕开一小片湿痕:
“寿宁侯、建昌侯是什么人物?
那是太后的亲兄弟!
说剐就剐了。
连昌国公的牌位都从太庙给扔出来了!
咱们这些外臣。
在他眼里算什么?
怕不是连草芥都不如!”
“噤声!”
刘健的声音陡然拔高。
指节因攥紧镇纸而发白。
镇纸是和田玉的。
被他捏得像要碎了:
“外戚谋逆。
本就该株连九族。
陛下法办他们。
合情合理!”
“合理?”
王逊冷笑一声。
抓起案上的《大明律》翻得哗哗响。
书页边角都被他扯卷了:
“那请首辅给咱说说。
哪条律例写着‘亲舅舅要凌迟’?
依我看。
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借着整外戚的由头。
要把咱们这些弘治朝的老人一网打尽!
下一步。
指不定就轮到内阁了!”
赵忠的笔尖在竹纸上顿了顿。
特意在 “一网打尽”“轮到内阁” 八个字下划了道粗线。
炭笔太用力。
竹纸都被戳出了毛边。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刘健的脸色沉得像锅底。
嘴唇抿成条直线。
却没再喝止。
这就有意思了。
首辅看似斥责。
实则在纵容他们说下去。
是想借这些人的嘴。
说他自己不敢说的话?
“辞官都不让走。
这才叫绝!”
张锐想起早朝时陛下那句 “查不清账目不准致仕”。
气得直打哆嗦。
手往桌上一拍。
差点把茶盘掀了:
“这不是明摆着刁难吗?
他当谁都跟他一样。
十七八岁精力旺盛?
咱们这些人。
哪个不是熬白了头才混到现在的位子。
他倒好。
一句话就想把咱们的体面踩在脚下!
昨天我家小子还问我。
爹是不是要被抄家了……”
“体面?”
李宾嗤笑一声。
往炭盆里啐了口唾沫。
“滋” 的一声。
唾沫星子被烫得冒烟:
“在他眼里。
咱们的体面还不如刘瑾那阉竖的指甲盖金贵!
你没瞧见吗?
昨天刘瑾传旨。
敢对盐税改革说半个不字的。
直接交东厂问话!
这哪是传旨。
这是拿着刀子架在咱们脖子上!
我听说。
城西盐商王大户。
就因为多问了句‘税银收多少’。
当晚就被东厂的人拖走了。
到现在还没出来!”
赵忠的手微微发颤。
竹纸都被炭笔戳出了洞。
这些人是真疯了。
连 “阉竖” 都敢骂。
还敢影射陛下宠信宦官。
更敢拿盐商的事撒气 ——
王大户是因为私藏五千引盐被抓的。
跟问不问税银半毛钱关系没有。
这要是把竹纸递到御前。
足够他们挨个去诏狱里扒层皮。
扒完皮还能挂在午门示众!
“还有那几个太妃宫里的事。
你们听说了吗?”
王逊忽然压低声音。
往门口挪了挪。
脚都快踩到门槛了。
眼睛往门外瞟了瞟:
“康太妃身边的刘伴伴。
就因为给内阁递了张条子。
说‘天冷了该给禁军加冬衣’。
就被陛下以‘私通外臣’的罪名杖毙了!
康太妃可是宪宗爷的老人。
他连祖宗的妃嫔都敢冒犯。
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下次指不定就轮到咱们头上了!”
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油里。
书房顿时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刘伴伴我认识。最老实的人!”
“连太妃的人都敢动?这是不把祖宗放眼里啊!”
“完了完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康太妃虽无实权。
却是活着的祖宗牌位。
陛下动了她身边的人。
等于在告诉所有人:
别指望靠祖宗的脸面保命。
“我看他就是个没读过圣贤书的愣头青!”
张锐的声音飙得老高。
震得窗棂都嗡嗡响。
唾沫星子溅到对面李宾的脸上:
“以为靠着锦衣卫、东厂就能坐稳龙椅?
他懂什么叫‘君使臣以礼’吗?
懂什么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
照这么折腾下去。
不出三年。
大明就得乱!
到时候看他找谁哭去!”
“够了!”
刘健猛地一拍桌子。
镇纸 “哐当” 跳起来。
差点砸到他自己的手:
“你们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这些话也是能在这儿说的?
传出去。
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众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蝉。
却没人真怕。
一个个缩着脖子。
眼神里却透着不服。
要是首辅真心阻拦。
早在他们骂第一句时就该把人赶出去了。
现在吼得凶。
不过是做个样子。
赵忠悄悄将写满字的竹纸折成小方块。
折得像块指甲盖大小。
塞进炭炉底座的缝隙里。
那里藏着个油纸包。
里面还有三张写满字的竹纸。
等会儿换班的同僚会取走。
连夜送进北镇抚司。
再由陆炳亲自呈给陛下。
他算着时间。
该换炭了。
便端起铜炉。
低着头往外走。
经过刘健身边时。
听见老首辅对着《出师表》喃喃自语。
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却字字扎耳:
“先帝啊。
您看看您的好儿子……
这是要把老臣们逼上绝路啊……
老臣要是不反。
迟早得被他挫骨扬灰……”
赵忠的脚步顿了顿。
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
反?
这老东西敢说 “反” 字?
寒风卷着碎雪扑进书房。
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光影在墙上晃得像鬼舞。
赵忠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时。
刘健忽然抓起案上的茶盏。
狠狠砸在地上。
“啪” 的一声脆响。
青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他盯着地上的碎瓷片。
眼里的光比碎片还冷:
“一群蠢货。
骂得再凶有什么用?
得想个法子。
把他手里的刀夺过来!”
书房里的官员们对视一眼。
眼里的慌乱渐渐变成了狠劲。
李宾往前凑了凑:
“首辅的意思是……”
刘健没说话。
只是拿起那幅被墨痕弄脏的《出师表》。
“哗啦” 撕成了两半。
半张飘落在炭盆里。
瞬间被火舌吞了。
而此刻的北镇抚司。
陆炳正站在鸽舍前。
手里捏着刚收到的字条。
是换班的锦衣卫从刘府带出来的。
上面的字迹潦草却狰狞。
“一网打尽”“逼上绝路”“大明得乱”……
每一个字都像在叫嚣着对皇权的不满。
“有意思。”
陆炳笑了笑。
指尖捻着字条。
眼里的光却冷得像冰:
“敢在老虎嘴边骂街。
这些文官的胆子。
是被银骨炭熏糊涂了?”
他将字条揣进怀里。
转身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靴底踩在雪地上。
咯吱咯吱响。
陛下要的证据。
这就来了。
正好给那些跳得欢的。
送份 “大礼”。
喜欢朕,朱厚照,开局大杀四方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朕,朱厚照,开局大杀四方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