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混杂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腐朽纸香的气流,从黑黢黢的洞口扑面而来,吹得林凡打了个寒颤,手电光柱在黑暗中不安地摇曳。洞口边缘的泥土和碎石簌簌滑落,掉进下方的未知深渊,听不到回响。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被夜色笼罩的、模糊的山林轮廓,那里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他。没有退路了。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刺得他喉咙发痒,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将背包紧了一下,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探入了洞口。
脚下是松软的、混杂着碎石的泥土坡道,坡度很陡。他用手扒住洞口边缘冰冷潮湿的泥土,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手电,一点点向下滑去。
光线撕开墓穴入口处的黑暗,照亮了狭窄的甬道。两侧的土壁布满干涸的苔藓和挖掘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千年尘土和某种有机物腐败后的酸腐气味,与那无处不在的纸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属于坟墓的“味道”。
向下滑了约莫两三米,坡度稍缓,他双脚终于踏上了相对坚实的地面。手电光向前扫去,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倾斜的甬道延伸向更深沉的黑暗。甬道顶部很低,他必须微微弯腰才能前行。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除了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外面的风声、虫鸣,在这里彻底被隔绝。这是一种足以将人逼疯的绝对静谧。
他握紧了匕首,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他开始沿着甬道缓慢前行,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小心,生怕触发什么未知的机关,或者……惊醒什么沉睡的东西。
手电光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照亮斑驳的土壁,偶尔能照见一些散落在角落的、已经彻底腐烂无法辨认的有机物碎屑,像是当年送葬队伍遗落的什么。
越往里走,那股腐朽的纸香越发浓烈,几乎凝成了实质,粘附在他的鼻腔和肺叶上。他不得不放慢呼吸,胸口憋闷得厉害。
甬道并不长,前行了大约十几米,前方豁然开朗。
手电光柱努力穿透浓稠的黑暗,勾勒出一个大约十平米见方的墓室轮廓。墓室中央,放置着一具早已腐朽不堪的黑漆木棺椁,棺盖歪斜在一旁,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棺椁周围,散落着一些陪葬品,大多是些锈蚀严重的金属器皿和一些碎裂的陶罐,蒙着厚厚的灰尘。
但林凡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墓室角落里的景象吸引了。
那里,堆着一小堆东西。
色彩暗淡,形态扭曲,正是纸扎的残骸。
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屏住呼吸,将手电光聚焦过去。
那堆残骸比照片上看到的要多一些,依稀能分辨出是几个纸人纸马的碎片。纸张厚实泛黄,边缘卷曲碎裂,上面用暗淡的朱砂和石彩描绘着模糊的服饰纹样,但大多已经剥落褪色,如同干涸的血迹。这些纸扎破损极其严重,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扯、踩踏过,几乎看不出完整的形状。
其中,有一个相对完整的童男纸人的头颅,滚落在残骸堆旁边。那头颅上的彩绘五官已经模糊一片,但依稀能看出诡异的微笑弧度,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林凡的方向。
是这里!这就是李老头说的本体所在!
林凡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激动,快步走到那堆残骸前,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射观察。
他记得李老头说过,要找到“最初陪葬入墓的那个纸扎残骸”,并且用“特定的方法”毁掉。是哪一个?是这堆残骸全部?还是其中特定的一个?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去拨开那堆碎片,寻找线索。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脆硬、带着毛刺的纸张时,一股极其阴寒的气息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就在这时——
“窸窣……窸窸窣窣……”
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纸张被轻轻揉搓摩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林凡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去,留下冰凉的恐惧。他猛地转过身,手电光疯狂地扫向身后!
甬道口空荡荡的,墓室里除了他和那堆残骸、棺椁,空无一物。
但那“窸窣”声,并没有停止。
它变得清晰了一些,而且……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来自头顶的泥土,来自两侧的墙壁,甚至……来自脚下!
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仿佛有无数张看不见的纸,正在这密闭的墓穴中被无形的手揉捏、翻动!
与此同时,墓室里那股浓郁的腐朽纸香,陡然变得狂暴起来,如同实质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林凡的感官。那香气中蕴含的甜腻感变得尖锐,仿佛带着某种恶毒的嘲弄。
手电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起来,光线明灭不定,将墓室映照得鬼影幢幢。
林凡的心脏狂跳到了极限,他死死握着手电和匕首,背靠着冰冷的土壁,惊恐地环顾四周。
在哪里?它在哪里?
“咯咯……咯咯咯……”
一阵轻微而诡异的、类似关节摩擦的声音,从墓室中央那具歪斜的棺椁里传了出来!
林凡的瞳孔骤然收缩,手电光猛地打向棺椁!
只见那歪斜的棺盖,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被从内部推开!厚重的灰尘从棺盖边缘簌簌落下。
一只苍白、浮肿,指甲青紫的人手,猛地从棺椁的缝隙中伸了出来,死死扒住了棺椁的边缘!
不!不是纸人!
林凡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尖叫出声。
但下一秒,更让他魂飞魄散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苍白浮肿的手,在触碰到手电光线的瞬间,竟然开始迅速褪色、干瘪、变形!皮肤的颜色褪去,显露出底下泛黄、粗糙的纸质纹理!手指变得僵硬,关节处露出竹篾的骨架!
不过眨眼之间,那只从棺材里伸出的、恐怖的人手,就变成了一只粗糙的、纸糊的手!
紧接着,棺椁的缝隙被更大地推开,一个身影,缓缓地、僵硬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那是一个纸人。
和他在荒山上见到的一模一样!孩童大小,泛黄的厚纸躯干,空白的、没有五官的脸!
它……它竟然是从棺材里出来的!它的“本体”,难道不是角落那堆残骸?还是说……这墓里,不止一个?!
纸人完全坐起,空白的脸缓缓转动,最终,“锁定”了背靠土壁、抖如筛糠的林凡。
那股冰冷的、被“注视”的感觉再次降临,比在荒山上时强烈十倍!
然后,林凡看到,纸人那空白的脸上,靠近眼睛的位置,皮肤(纸肤)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想要破“纸”而出!
是眼睛!它要长出眼睛!
不!绝不能让它“看”见!
恐惧化作了绝望的疯狂。林凡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知道再不行动就必死无疑,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猛地将手中紧握的匕首,朝着那棺椁中的纸人狠狠投掷过去!
匕首划破黑暗,带着一丝微光,“夺”的一声,精准地钉在了纸人的胸口位置上!
纸人的动作顿住了。
有效果?!
林凡心中刚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下一刻就被彻底粉碎。
被匕首刺中的纸人,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胸口的匕首。然后,它抬起那只纸糊的手,握住了匕首的柄,轻轻一拔。
匕首被轻易地拔了出来,纸人的胸口只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破口,没有流血,没有任何液体,甚至连纸张撕裂的痕迹都在迅速“愈合”!
物理攻击无效!
纸人随手将匕首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它空白的脸上,那蠕动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两个微微的凸起,已经隐约可见轮廓!
它又要动了!它要过来了!
林凡脑中一片混乱,李老头的话碎片般闪过——“特定的方法”!“毁掉本体”!
本体!角落那堆残骸!
他猛地转身,扑向墓室角落那堆纸扎残骸!也顾不上分辨哪个是“引路童子”的本体了,他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那瓶高度白酒,拧开盖子,就要往残骸上倾倒!用火!烧了它们!
然而,就在他举起酒瓶的瞬间——
“呼!”
一股阴冷刺骨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在墓室中卷起,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手中的酒瓶差点脱手。手电光疯狂摇曳,最终“啪”地一声,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
那“窸窣”的纸响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有无数张纸在黑暗中翻动、靠近。
浓郁的、令人窒息的腐朽纸香几乎凝成固体,堵住了他的口鼻。
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冰冷的“注视”感。
它就在身边!非常近!
林凡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他能听到自己牙齿疯狂打颤的声音,能感觉到心脏快要冲破胸膛。
完了……
黑暗中,一只冰冷、僵硬、带着毛刺感的东西,轻轻地、缓慢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是纸糊的手。
那触感,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炸起,灵魂都在颤栗。
他感觉到,那纸人……或者说,那东西,正贴在他的身后,空白的脸,几乎要凑到他的脖颈旁。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阴寒和那浓郁的、死亡的纸香。
然后,一个极其轻微、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的、缥缈而阴冷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某种古老的、非人的语调:
“时辰……未到……”
“下次……月晦……引汝……归……”
声音消失的瞬间,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冰冷纸手,也倏地不见了。
四周那令人疯狂的“窸窣”声,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消失。
浓得化不开的腐朽纸香,也开始缓缓消散。
墓室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
只有林凡粗重、恐惧到极致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墓穴中孤独地回响。
他瘫软在地,靠在冰冷的纸扎残骸上,浑身脱力,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手电筒坏了,他沉浸在彻底的黑暗里,过了许久,才颤抖着从背包里摸出打火机。
“咔嚓!”
微弱的火苗亮起,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照不透这墓穴深沉的绝望。
火光下,那堆纸扎残骸依旧静静地堆在角落,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异动。棺椁中的纸人,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歪斜的棺盖,诉说着刚才的不寻常。
只有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和他肩膀上残留的、那冰冷僵硬的触感,证明着一切并非幻觉。
“时辰未到……下次月晦……引汝归……”
那阴冷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回荡。
它放过了他?为什么?只是为了……等待下一个、真正的月晦之夜?
林凡看着跳动的火苗,脸上已无半分血色。
这一次,他侥幸活了下来。
但下一次呢?
下一次月晦,就在几天之后。
而他,连那东西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在哪里,该如何摧毁,都一无所知。
真正的恐怖,才刚刚开始。
打火机的火苗在绝对的黑暗中跳跃着,像一只濒死挣扎的萤火虫,勉强映照出林凡惨白如纸、被恐惧彻底侵蚀的脸。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那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纸扎残骸,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墓穴里显得格外刺耳。
肩膀上,那被纸手搭过的位置,残留着一片彻骨的冰凉,仿佛皮肉之下已被冻结,与周围温热的肌体格格不入。这感觉无比清晰,时刻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时辰未到……下次月晦……引汝归……”
那阴冷、缥缈、直接烙印在脑海中的声音,如同恶毒的诅咒,不断回响。
下一次月晦!就在几天后!
它把他当成了瓮中之鳖,只是在等待一个特定的“时辰”来收割!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明知死期将至却无力反抗的感觉,比瞬间的死亡更加折磨人。
打火机的金属外壳开始发烫,灼痛了他的手指。他猛地松开手,火苗熄灭,黑暗再次如同厚重的裹尸布般将他紧紧包裹。他慌忙再次擦亮打火机,微弱的火光重新燃起,驱散了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却照不亮他心底的无边绝望。
不能待在这里!必须离开!
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发软的双腿,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也顾不上寻找那把掉落的匕首,只是紧紧攥着发烫的打火机,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踉跄跄地朝着来时的甬道冲去。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那个陡峭的洞口,当带着草木气息(尽管依旧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纸香)的夜风拂面而来时,他几乎要虚脱倒地。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再看那黑黝黝的墓穴一眼,只是凭借着记忆和求生的欲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下镇子的方向亡命奔逃。
这一次,那“窸窣”的纸响和浓郁的纸香没有再如影随形。但它“放过”他的事实,并未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头反复切割。
回到招待所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撞开房门,反锁,然后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久久无法动弹。阳光逐渐透过窗帘缝隙,照亮了房间,却照不进他冰封的心。
他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疯狂冲洗脸颊和那只被纸手触碰过的肩膀。皮肤被搓得通红,几乎破皮,但那块区域的冰冷感仿佛源自骨髓,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瞳孔涣散,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仿佛大病初愈,或者说……将死之人。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李老头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找到它的本体”,“用特定的方法毁掉”。
本体……那墓室角落里堆着的,真的是它的本体吗?为什么它又能从棺材里出现?难道那堆残骸只是幌子?或者,这鬼东西根本不止一个?
还有那“特定的方法”……李老头当时语焉不详,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林凡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疯狂的光。他必须再去见李老头!那个老家伙一定还知道些什么!他必须问出来,不惜一切代价!
他换下沾满泥污和冷汗的衣服,强迫自己吞了几口冰冷的馒头,灌下半瓶矿泉水,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出了招待所。
白天的柳河镇依旧宁静,但落在林凡眼中,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他感觉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仿佛在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他快步穿过青石板路,再次来到了那家阴暗的纸扎铺。
铺子里,李老头依旧坐在那张竹椅上,但今天他没有在糊纸人,而是对着一盏已然成型、做工异常精致的白纸灯笼发呆。那灯笼的骨架匀称,白纸糊得光滑平整,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殉葬品的、诡异的“工整”感。
听到脚步声,李老头缓缓抬起头。当他看清林凡的样貌时,浑浊的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凝重。他的目光在林凡青灰色的脸上和下意识护着的左肩位置停留了片刻。
“你……进去了?”李老头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
林凡重重地点头,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是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老头。
“它……它碰你了?”李老头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凡再次点头,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它从棺材里出来……它说……时辰未到……下次月晦……”
李老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林凡还要难看,他猛地从竹椅上站起,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他几步走到铺子门口,警惕地朝外张望了一下,然后迅速关上铺门,插上门栓,将外界的光线和窥探彻底隔绝。
铺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从天窗透下的微弱光柱,映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满屋形态各异的纸扎,气氛变得更加阴森压抑。
“完了……全完了……”李老头转过身,背靠着门板,看着林凡,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它不只是‘点了名’,它是给你‘落了印’!碰过你的纸魂客,阴气已经侵入了你的身子,就像……就像在油灯里捻下了灯芯,只等时辰一到,就要燃尽你的阳火,把你彻底引入阴曹!”
林凡如遭雷击,浑身冰凉。“落了印”?他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冰冷的左肩,那股寒意似乎更重了。
“李老爹!救救我!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林凡扑上前,几乎要抓住老头的衣襟,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最后的疯狂,“你上次说找到本体,用特定的方法毁掉!到底是什么方法?!求你告诉我!”
李老头看着林凡濒临崩溃的样子,沉默了许久,昏暗中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长长地、带着腐朽气息地叹了口气。
“方法……是有。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凡,又落回那盏精致的白纸灯笼上,眼神复杂,“但需要一样东西,一样……几乎不可能找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无论多难,我都要试试!”林凡急切地道。
“需要……一种墨。”李老头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不是寻常的松烟墨,也不是徽墨。是一种叫‘血髓墨’的东西。”
“血髓墨?”林凡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嗯。”李老头点点头,眼神飘忽,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或者说恐惧之中,“传说,是用枉死之人的心头精血,混合其骨髓,在极阴之地,以秘法炼制而成。这种墨至阴至邪,蕴含着死者临死前最浓烈的怨气和执念。也唯有这种同样源自阴邪之物的墨,画出的‘破煞符’,才能彻底毁掉那吸足了阴秽地气的墓纸本体。”
枉死之人的心头精血和骨髓?林凡听得头皮发麻,这听起来根本就是邪术!而且,他到哪里去找这种东西?
“这……这要去哪里找?”林凡的声音带着绝望。
李老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恐惧交织的神情:“没地方找。至少,正常活人的世界里,不可能有。这种墨,只在一些……极其邪门的老派扎纸匠家族里,可能还有一点点流传,是用来应付最凶煞的‘脏东西’的,制作之法早已失传,而且有伤天和,用了必遭报应。我祖上……或许有过记载,但也早就没了。”
唯一的希望,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甚至比没有希望更让人绝望。
林凡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冰冷的柜台边缘,面如死灰。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活路了吗?
就在这时,李老头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盏精致的白纸灯笼上,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极其犹豫。
林凡捕捉到了他这一闪而逝的异常。
“李老爹?”他嘶哑地呼唤,带着最后一丝期盼。
李老头猛地回过神,看向林凡,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道:“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或许……能暂时阻它一阻,为你争取一点时间,去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血髓墨’,或者……想想别的辄。”
“什么办法?”林凡急忙追问。
李老头指着那盏白纸灯笼,声音低沉而诡异:“用你的血,混合朱砂,在这‘寄魂灯’上,写下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什么?”林凡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灯笼上写自己的名字和生辰?这和那纸魂客提着的有他名字的灯笼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李老头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解释道,“那纸魂客提的,是‘索命灯’,是它用阴法点了你的名,在阴司挂了号。而这‘寄魂灯’,是用你自身的阳血和至阳的朱砂,强行将你的一部分魂魄气息‘寄放’于此,算是一种……李代桃僵的笨办法。或许能干扰它的感应,让它一时半会儿无法精准定位你的生魂,为你争取几天,甚至几个时辰的时间。”
李代桃僵?听起来就凶险万分!把自己的魂魄气息寄放在一盏诡异的灯笼里?
“这……会不会有什么后果?”林凡颤声问。
“后果?”李老头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则元气大伤,折损阳寿。重则……若这灯被毁,或者被那东西找到,你寄放在里面的魂魄气息被它攫取,那你就真的万劫不复,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林凡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冰凉。这简直是在饮鸩止渴!
“这是唯一的……拖延之法了。”李老头疲惫地闭上眼睛,“做不做,由你。材料我这里有,朱砂,新糊的白灯。就差……你的血,和你的决断。”
昏暗的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周围那些形态各异的纸人纸马,仿佛都在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林凡,等待着他的决定。
是立刻被那纸魂客在月晦之夜索命,还是用这凶险万分的方法,赌一把那渺茫的、寻找“血髓墨”或其他生机的可能?
林凡看着那盏精致的、空白的白纸灯笼,又摸了摸自己冰冷刺骨的左肩,想起墓穴中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注视,想起灯笼上浮现自己名字的恐怖一幕。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我做!”
这两个字从林凡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昏暗的纸扎铺里,空气仿佛都因他这声决绝而凝固了。那些静默的纸人纸马,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更长、更扭曲的影子,如同无声的嘲弄。
李老头浑浊的眼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林凡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那张堆满杂物的工作台前。
他先是从一个上了年头、漆皮剥落的木盒里,取出一小碟色泽暗红、质地细腻的朱砂。然后又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些许透明的液体,似乎是某种特制的胶液,与朱砂混合,用一根细小的骨签(那骨头白得瘆人)缓缓研磨、调匀。
整个过程,李老头做得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却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森。那研磨的沙沙声,在死寂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磨得林凡心头发慌。
调好了朱砂墨,李老头拿起那盏崭新的、糊得光滑平整的白纸灯笼,将它轻轻放在柜台中央。灯笼空白的纸面,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块等待书写命运的裹尸布。
“来吧。”李老头转向林凡,声音低沉,“中指血,三滴。心要诚,念要专,想着你的名字和生辰,滴入墨中。”
林凡看着那碟暗红色的朱砂墨,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努力摒除脑海中翻腾的恐惧和杂念,将所有的意念集中——林凡,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
然后,他睁开眼,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然。他伸出右手中指,放入口中,用牙齿狠狠一咬!
刺痛传来,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涌出。他不敢犹豫,迅速将滴血的手指悬在那碟朱砂墨上方。
一滴。
殷红的血珠落入暗红的朱砂墨中,并未立刻融合,而是像一颗活着的红宝石,微微滚动了一下,才缓缓晕开,给那暗红增添了一抹诡异而鲜艳的亮色。
两滴。
血珠融入,墨色的色泽似乎更深沉了,隐隐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朱砂燥烈和血液腥甜的气息。
三滴。
当第三滴血落入墨中,林凡仿佛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精气神也随之被抽离,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而那碟墨,在吸收了第三滴血后,颜色竟然变得有些……妖异,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近乎黑色的、幽暗的红光。
李老头一直紧盯着那碟墨,见状,微微颔首。他重新拿起那根细小的骨签,蘸饱了混合着林凡鲜血的朱砂墨,递向林凡。
“自己写。”李老头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穆,“在这灯上,正面,写下你的全名。背面,写下你的生辰八字。笔画需连贯,不可中断,心念不可散。”
林凡接过那根骨签。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的是一截寒冰。他强忍着不适,走到柜台前,面对着那盏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白纸灯笼。
灯光(从天窗透下的自然光)映照着灯笼惨白的纸面,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以及那越来越响的心跳。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将全部精神凝聚在笔尖。
笔尖触碰到光滑微涩的纸面。
林凡。
两个字,他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那混合着他自身鲜血的朱砂墨,在惨白的灯笼纸上,勾勒出鲜红刺目的笔画。每一笔落下,他都感觉像是有一根无形的针,在同时刺扎着他的灵魂,带来一种细微却清晰的抽离感。仿佛他正在书写的,不是墨迹,而是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名字写完,鲜红的“林凡”二字印在灯笼正面,在白色底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甚至比那纸魂客灯笼上浮现的墨迹,更多了几分血腥和邪异。
他转到灯笼背面。
生辰八字。
他再次凝神,回忆着那串决定他命运的数字和天干地支。笔尖再次落下。
年、月、日、时。
一个个鲜红的字符,在他笔下诞生。随着最后一个字的收笔,那种灵魂被抽离的感觉达到了顶峰,他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强烈的虚弱感席卷全身,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伸手扶住柜台才没有倒下。
而那盏“寄魂灯”,在最后一个字符落成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灯笼本身并没有动,但林凡分明感觉到,灯笼周围的光线,或者说,是某种无形的“场”,扭曲了一瞬。灯笼纸上,那鲜红的名字和八字,仿佛活了过来,微微闪烁着,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既炽热又阴冷的气息。
它不再是一盏普通的白纸灯笼了。它成了他的一部分,一个危险的、与他的魂魄紧密相连的“替代品”。
李老头一直静静地看着,直到林凡写完,他才走上前,仔细端详着灯笼上的字迹,又看了看林凡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色,缓缓点了点头。
“成了。”他声音沙哑,“这盏灯,我会用秘法暂时封存其气息,能瞒多久,就看你的造化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凡,“记住,从现在起,你的命,一半在你身上,一半在这灯里。灯在,你尚有一线生机;灯毁,或者被那东西找到……你明白后果。”
林凡虚弱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比在古墓中感受到的阴寒更加深刻,仿佛生命的热量真的随着那三滴血和写下的字迹,流失了一部分。
“多谢……李老爹。”他艰难地说道。
李老头摆了摆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走吧,回去歇着。抓紧你最后的时间……去找那‘血髓墨’,或者,想想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的话,如同最后的丧钟。
林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纸扎铺,又是怎么踉踉跄跄回到招待所的。他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皮囊,瘫倒在床上,连手指都不想动弹。
极度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包裹着他。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却又不断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梦中,那盏寄魂灯在无边的黑暗中燃烧,火焰是诡异的绿色,映照着纸魂客那张空白的面孔,而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化为灰烬……
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
意识在炙烤和冰寒之间交替沉浮。他时而觉得自己躺在熔岩之中,时而又仿佛被抛弃在万载冰窟。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那被纸手触碰过的左肩,更是如同被一块寒冰冻结,与周身的高热形成诡异的对比。
他挣扎着爬起来,喝光了房间里所有的存水,又跌跌撞撞地去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房接水。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嘴唇干裂泛白,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仿佛生命力正在被急速抽干。
这就是“寄魂”的代价吗?折损阳寿……
他蜷缩在床上,在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恐惧中苦苦挣扎。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也变得模糊。他只知道,月晦之夜,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一阵急促的、熟悉的手机铃声,如同利剑般刺破了他浑浑噩噩的状态。
是他的手机!因为生病和恐惧,他几乎忘了这东西的存在。
他挣扎着摸过床头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陈教授。
是导师!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委屈,有恐惧,也有一丝微弱的、看到亲人般的依赖。他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陈教授……”他的声音虚弱沙哑得如同破风箱。
“林凡?你怎么了?声音怎么变成这样?”电话那头,陈秉渊教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关切,“我给你发了好几条信息你都没回,打电话也一直没人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我病了……”林凡含糊地应道,他不敢在电话里说出那些匪夷所思的经历。
“病了?严重吗?要不要紧?”陈教授连声追问,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小林,你先听我说!我这边查到了一些非常紧急、也非常重要的东西!是关于你带去的那些照片上的纸扎残片!”
林凡的心猛地一提,强打起精神:“教授,您说!”
“我通过一些老朋友,对照片上那些朱砂痕迹进行了高精度分析和比对,发现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装饰纹路!那是一种极其古老、极其恶毒的封印符咒的残片!”陈教授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种符咒,据零星古籍记载,是用来封印某些……非人之物的!而且,必须是配合特定的‘秽物’作为墨料书写,才能生效!”
秽物?墨料?
林凡的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血髓墨”三个字轰然炸响!
“教授!是什么墨?是不是……血髓墨?!”他失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尖锐走调。
电话那头明显顿住了,似乎没想到林凡会知道这个名字。片刻后,陈教授的声音更加低沉急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你怎么知道?!没错!就是‘血髓墨’!传说中用枉死者心骨髓血炼制的至阴邪墨!古籍上提及,唯有此墨书写的特定符咒,才能彻底封禁或毁灭某些依托阴秽之气存在的邪祟,比如……比如一些年代久远、通了灵性的墓穴纸扎!”
对了!全都对上了!
李老头说的“特定的方法”,指的就是用“血髓墨”书写符咒,来毁掉纸魂客的本体!
“教授!那……那哪里能找到这种墨?!”林凡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急切的追问。
“找不到!早就失传了!”陈教授断然道,但紧接着,他的话让林凡的心再次从悬崖边被拉回一点,“但是!我查到一条线索!当年制作你照片上那些纸扎的扎纸匠,或者说,懂得使用这种符咒和血髓墨的传承,很可能并没有完全断绝!根据地方志和我一位研究秘辛的老友提供的线索,在柳河镇往南三十里,一个几乎与世隔绝、名叫‘残墨村’的废弃村落遗址附近,据说曾隐居着那一脉的最后传人!”
残墨村!血髓墨!
林凡的呼吸骤然急促,枯寂的心田里,一丝微弱的火苗重新燃起。虽然希望依旧渺茫,虽然那村子已经废弃,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小林,你听着!”陈教授的语气严肃到了极点,“我不知道你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的状态很不对!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并且和那些纸扎有关,那么,去残墨村寻找线索,可能是你唯一的生机!但是,那里非常危险!据说那个村子就是因为一些邪门的事情才荒废的!你……”
陈教授后面叮嘱他小心、建议他先回学校从长计议的话,林凡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必须去残墨村。
在他彻底油尽灯枯之前,在下一个月晦之夜降临之前。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挂断电话,林凡挣扎着从床上爬起。高烧未退,虚弱感依旧强烈,但一股求生的意志,强行支撑着他的身体。他翻出背包,将剩余的食物、水、仅有的现金、那张至关重要的照片,以及那把在镇上买的、虽然无用但能壮胆的匕首,一一检查、装好。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小镇染上了一层凄艳的红色。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立刻出发,赶往那个名为“残墨”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废弃村落。
最后的逃亡,或者说,最后的追寻,开始了。
而他没有注意到,在他招待所房间窗外下方的阴暗巷弄里,一个模糊的、孩童大小的白色影子,在墙角的阴影中,一闪而逝。
空气中,留下一丝极淡极淡的、腐朽的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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