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深渊的召唤
压力。
无孔不入,碾碎一切的压力。黑暗,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黑暗。在这里,声音被剥夺,光线被吞噬,只有永恒的、令人发疯的寂静,以及那足以将钢铁压扁的恐怖重压。马里亚纳海沟,挑战者深渊,地球最深的伤痕。在这里,人类的存在渺小如尘埃,意志在与物理极限的残酷角力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维的指尖划过“海渊行者”号深潜器的舷窗,外面是比最浓的墨汁还要粘稠的黑暗。探照灯的光柱像两柄虚弱的长矛,奋力刺破前方不过二三十米的水幕,光线边缘迅速被无尽的幽暗吞噬、扭曲。仪表盘上,深度读数冰冷地跳动着:米。一个足以让任何潜水器外壳发出金属哀鸣的数字。生命维持系统的低鸣,循环风扇的微响,是他此刻唯一的伴侣,在这片连细菌都难以生存的绝域里,固执地证明着文明的存在。
他是国家深海勘探研究院的首席潜航员,代号“海星”。这次任务代号“深渊灯塔”,目标是测绘这片未知区域的海底地质结构,采集极端环境下的生物样本。理论上,这里不该有任何超出科学理解范畴的东西。除了嶙峋的怪石、滚烫的深海热液喷口和那些形态诡异、在高压下顽强生存的白色盲虾,不该有其他。
但理论,有时候只是人类无知的遮羞布。
一个异常的声纳回波,幽灵般出现在控制屏的边缘。微弱,却持续存在。不在预定航线上,偏离了足足三海里。那形状……太规整了。不像是自然造物。
“指挥部,这里是‘海渊行者’,在方位 11-7-42 发现异常声纳信号,请求偏离航线进行短暂探查。”李维的声音通过特制的水声通讯器传出,带着电流的杂音,在深海中艰难地向上传递。
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嘶嘶声。然后,指挥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被深海的层层水幕扭曲得有些失真:“‘海渊行者’……确认异常信号……批准偏离……保持通讯……务必谨慎……”
谨慎。李维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个近乎消失的弧度。在这片连上帝都可能遗忘的深渊,谨慎是唯一的护身符。他推动操控杆,“海渊行者”庞大的身躯在助推器微弱的蓝光中,笨拙而又坚定地转向,朝着那片未知的黑暗缓缓驶去。
探照灯的光斑在海底的沉积物上游移,惊起一些苍白的小生物。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充斥着压抑的等待。然后,它出现了。
先是模糊的轮廓,巨大,倾斜地插在松软的海底淤泥中。随着距离拉近,细节在光线下狰狞地显现。木质船身,覆盖着厚厚的深海菌席和钙质沉积,像一层惨白的、腐烂的皮肤。高耸的桅杆早已折断,残骸无力地垂落。船首,一个模糊的雕像依稀可辨,似乎是某个神话中的海兽,张着巨口,眼神空洞。哥特式的舷窗,像一排排死去的眼睛,内部是比外面更深的黑暗。
一艘沉船。一艘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深度,这个时代的沉船。它的样式古老,至少是几个世纪前的产物。李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来自外界接近冰点的水温,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战栗。这怎么可能?什么样的木质船只,能承受住这上万米水深的恐怖压力而不被瞬间压成齑粉?
“‘海渊行者’报告……我发现……一艘沉船。重复,一艘木质沉船,位于挑战者深渊底部。样式……无法识别,极其古老。”他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通讯器里传来一阵尖锐的杂音,然后是指挥部急促的、充满不可置信的追问,但他几乎没听清。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艘鬼船般的沉船吸引住了。它像一个巨大的、沉睡在时间之外的棺椁,散发着不祥而又致命的诱惑。
“海渊行者”绕着沉船缓缓移动。在一个巨大的、被某种暴力撕开的破洞前,他停了下来。破洞边缘的木板扭曲断裂,像怪兽的獠牙。洞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就是这里了。
他调整探照灯角度,光柱猛地刺入那片黑暗。
刹那间,李维呼吸一滞。
破洞之内,并非预想中的残骸与混乱。那是一个相对完整的空间,像是一间……船长室?腐朽的家具轮廓依稀可辨。而在光线汇聚的中央,一张由某种暗色木材打造、镶嵌着珍珠母贝(尽管大多已脱落)的宽大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人影。
不,不是坐着。
是沉睡。
一个女子。身穿一件式样古朴、颜色难以分辨(或许是深蓝,或许是墨绿)的长裙,裙摆上缀着细小的、如同星辰般的碎晶,在探照灯下反射出微弱的、非自然的光芒。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姿态安详得近乎圣洁。她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般的苍白,五官精致得不像凡人,黑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浓密,一部分披散在肩头,一部分垂落在地,几乎与身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莹莹蓝光,像一层薄薄的保护罩,将万钧海水和无情的时间,都隔绝在外。
她就在那里。在这地球最深处,在一艘绝无可能存在的古老沉船里,沉睡。
美丽,诡异,永恒。
李维的心脏在密闭的潜水服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理智在尖叫,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是高压下的幻觉,是缺氧导致的谵妄。但视觉神经传递来的信号无比清晰、稳定。
那个女子,就在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凝视了多久。直到指挥部焦急的呼叫声再次响起,带着严厉的命令口吻,要求他立即报告情况,并准备上浮。
李维猛地回过神,手指颤抖着关闭了外部通讯频道,只留下单向接收。他需要安静。他需要……再看一眼。
他操纵机械臂,小心翼翼地伸入破洞,避开了那些腐朽的结构。机械臂前端的摄像头对准了那张沉睡的面容,不断调整焦距。太清晰了,清晰得令人恐惧。他甚至能看到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的浅浅阴影。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女子身旁桌面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那是一本厚重、皮质封面已经斑驳剥落的书。一本……航海日志?书是摊开的。借着机械臂自带的光源,他看清了摊开的那一页。
没有预想中的模糊字迹或空白。
上面有字。清晰的字迹。
而且,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语言,他的母语,中文。
只有三个字。
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刚写下。
“看见我。”
李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第一章:禁忌的锚点
返回海面的过程,像一场漫长而压抑的梦。“海渊行者”破开波浪,重新沐浴在赤道阳光下时,李维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耀眼的阳光,咸湿的海风,远处考察船“探索者”号的白色船体……一切都熟悉得刺眼,却又陌生得可怕。
考察船上沸腾了。声纳信号确认了异常物体的存在,虽然无法解析细节,但足以证明李维的报告并非空穴来风。然而,当李维详细描述他看到的一切——保存完好的古代沉船,以及那个在深渊中沉睡的女子时,迎接他的并非兴奋的欢呼,而是一片死寂,以及混杂着担忧和怀疑的目光。
“李维,”头发花白的考察队首席科学家,陈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我们知道这次下潜压力很大,挑战者深渊的环境对人的心理是极大的考验。出现一些……感知上的异常,是可以理解的。”
“我看到了!”李维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他调出机械臂摄像头拍摄的画面,“看!这就是证据!”
屏幕上,是那间残破的船长室,那张桌子,那个沉睡的女子。画面因为水流的扰动和光线的不足有些模糊,但轮廓清晰可辨。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但随即,质疑声接踵而至。
“可能是某种罕见的深海生物集群,形成了拟态……”
“或者是特殊的矿物结晶,在特定光线下产生的视觉错觉……”
“木质船体不可能承受那个深度……这违背了所有物理定律……”
“那本日志上的字呢?”李维指着画面一角,那本摊开的日志,上面的字迹在放大后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是三个方块字,“‘看见我’!这是中文!”
“可能是巧合的纹理,或者……李维,你需要休息。”陈教授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会分析这些数据,但在得出确切结论前,关于沉船和……那个‘存在’的细节,必须严格保密。这是命令。”
李维沉默了。他看着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却感觉隔着一层无形的厚膜。他们不相信他。或者说,他们无法相信,不愿相信。科学的藩篱,禁锢了他们对未知的想象力。
他被安排了强制性的心理评估和医学检查。结果显示,除了精神疲劳和轻微的睡眠不足,他的身体和心理指标一切正常。但这反而加深了团队的忧虑——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看到如此“不正常”的景象?
接下来的几天,李维像一具行尸走肉。他按时吃饭,参加简报会,但灵魂早已脱离了这具躯壳,沉入了那片万米之下的黑暗。那个女子的面容,那双紧闭的眼睛,那本日志上的字,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脑海。
“看见我。”
她看见他了吗?在那永恒的沉睡中,她是否感知到了他的凝视?
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渴望,如同深海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必须回去。必须再次确认,那不是梦,不是幻觉。
他利用自己的权限和专业知识,开始秘密准备。他修改了“海渊行者”的维护记录,偷偷准备了一些高能量的备用电池和额外的氧气循环滤芯。他知道这是严重的违纪,甚至可能触犯法律。但那股来自深渊的召唤,太强烈了,强烈到足以压倒一切理智和恐惧。
机会在一周后到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热带风暴迫近了工作海域,“探索者”号需要暂时撤离到安全区域。大部分人员都在为撤离做准备,船上秩序有些混乱。
夜晚,海面波涛渐起。李维穿上潜水服,没有通知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潜入“海渊行者”的船舱。他启动了系统, override 了安全锁。
“海渊行者”缓缓脱离母船,沉入翻涌的黑色海水。没有人发现。
下潜。熟悉的压迫感再次包裹而来。但这一次,没有了任务的束缚,没有了指挥部的唠叨,只有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孤绝,和一种踏入禁忌之地的、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
他精准地找到了坐标。“海渊行者”停在那个巨大的破洞前,探照灯再次亮起,刺入沉船内部。
她还在那里。
依旧保持着那安详的睡姿,周身笼罩着微弱的蓝光。
李维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操纵潜水器靠近了一些。他仔细地、贪婪地凝视着那张脸。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嘴唇线条柔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神秘的弧度。她的手指纤细修长,交叠的姿势透着一股静谧的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摊开的航海日志上。
心脏猛地一缩。
页面,变了。
之前写着“看见我”的那一页,不见了。现在摊开的,是崭新的一页。
上面,依旧是清晰的中文墨迹。
两个字。
“再近些。”
一股冰冷的电击感,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他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这不是错觉!这不是自然现象!她在回应!她知道他来了!她……在引导他!
恐惧和一种病态的狂喜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他死死盯着那行字,然后又看向那个沉睡的女子。她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亘古如此。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次私自下潜,他停留了远超安全时限的时间。直到“海渊行者”的能源警报尖锐地响起,他才如梦初醒,强迫自己操纵潜水器开始上浮。
回到“探索者”号时,撤离工作已近尾声。他的失踪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但他谎称自己去检查一个固定在船底的备用传感器,因为风浪太大耽搁了。虽然有人怀疑,但在风暴逼近的紧急情况下,此事被暂时搁置。
风暴持续了两天。李维把自己锁在舱室里,对着偷偷备份的影像资料,一遍遍地看。那个女子,那本日志。一个可怕的、细节上的异常,在他反复对比两次下潜拍摄的画面时,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意识。
女子的位置……变了。
第一次,她坐在桌子正后方,身体笔直。
第二次,她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向破洞的方向,也就是他通常停留观察的方向,倾斜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如果不是将两张图片严格对齐重叠,根本无从发现。
就像……一个沉睡的人,在无意识中,微微转向了光源,或者……声音的来源。
李维关掉屏幕,舱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风暴的咆哮声。他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睛,却仿佛能看到那双紧闭的眼睛,在无尽的深海黑暗中,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第二章:渐进的低语
风暴过后,“探索者”号返回工作海域。官方对异常声纳区的后续探测变得极其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讳莫如深。更多的深海无人机被投放下去,传回的数据却充满了矛盾和干扰。有时能捕捉到清晰的沉船轮廓,有时却又一片空白,仿佛那艘鬼船只是深海的一个幻影,偶尔才会向现实投下惊鸿一瞥。
研究院内部出现了分歧。一部分激进派主张不惜一切代价进行近距离勘探,这可能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甚至可能改写人类对深海和历史的认知。而保守派,以陈教授为首,则对此深表忧虑,认为在完全理解其潜在风险(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生物污染上的)之前,必须保持距离。他们引用了李维“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作为佐证,强调任何鲁莽的行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灾难。
李维被边缘化了。他虽然仍是技术上的首席潜航员,但重要的决策会议不再通知他参加,新的下潜任务也与他无缘。他们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混合了同情、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被视为被深渊“污染”了的人。
他不在乎。
他所有的心神,都已被那艘沉船和船中的沉睡者占据。那本会自行更新内容的航海日志,那个会微妙移动位置的沉睡女子,如同最诱人的毒药,让他欲罢不能。他开始系统地、秘密地规划每一次非法下潜。
他利用自己对考察船系统和排班的熟悉,寻找漏洞。他改造了“海渊行者”的能源管理和通讯静默模式,使其能脱离母船监控更长时间。他甚至在潜水器内部一个隐蔽的储物格里,藏了一台高分辨率的远程遥控微型探测器,外形如同一只金属的深海鱿鱼,他称之为“信使”。
每一次潜入那片绝对黑暗,都像一次通往异世界的偷渡。压力壳外是死亡,壳内是他癫狂的执念。
而每一次,他都有新的“发现”。
第三次下潜。日志上写着:“你来了。”女子的头部倾斜角度似乎更明显了些,几缕黑色的发丝,从她交叠的手背上滑落,指向桌面的某个方向。
第四次下潜。日志:“时间不多了。” 这一次,李维注意到,女子那苍白纤细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抬起了一点点,指向了船舱内部,一条被阴影笼罩的走廊深处。仿佛在指引方向。
第五次,第六次……
日志上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像是在与他进行一场跨越时空(或者说跨越某种维度)的对话。
“听……海螺的声音……”
“记住……星图……”
“小心……阴影……”
“他们……在看着……”
“他们”?谁?李维感到毛骨悚然。在这万米海底,除了他和她,难道还有别的“存在”?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女子的变化。她的姿势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绝对静止。有时她的裙摆褶皱会有所不同,仿佛刚刚经历过微风的拂动(在这连水都几乎凝滞的深渊?)。有时她的嘴角那丝神秘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像是在做一个甜美的梦,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探索一艘沉船,而是在被这艘船,被这个沉睡的女子,一步步地引导着,深入一个早已布置好的迷局。
他开始出现严重的生理和心理症状。长期的深海高压环境对他的身体造成了负担,耳鸣、关节痛、莫名的皮下出血点。更糟糕的是精神上的侵蚀。他频繁地做噩梦,梦中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和那个女子,开始出现一些扭曲的、充满恶意的阴影,在沉船的走廊里穿梭,发出粘稠的蠕动声。他有时会在半夜惊醒,浑身冷汗,仿佛能听到某种来自深海的、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的低语,模糊不清,却充满诱惑与威胁。
他在陆地上变得孤僻、易怒。对阳光和开阔空间产生不适。只有当他坐在“海渊行者”的驾驶舱里,看着深度读数不断变大,感受到那无所不在的压力时,他才能获得一种病态的平静。那片深渊,那个沉船中的女子,成了他唯一的瘾症和解药。
他偷偷查阅了大量关于古代航海、沉船传说、乃至深海怪谈的资料。试图为这无法解释的一切找到一个合理的锚点。但一切都是徒劳。那艘船的样式独一无二,无法归类。那个女子的服饰,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文明记载。
在一次特别冒险的长时间下潜中,他派出了“信使”。微型探测器像一只幽灵,无声地滑过沉船内部腐朽的走廊,绕过坍塌的结构,将实时画面传回“海渊行者”。
沉船内部比想象中更巨大,结构也更复杂。迷宫般的通道,布满锈蚀铜钉的舱门,一些房间里散落着无法辨认的器物,覆盖着厚厚的沉积物。没有尸体,没有骸骨。仿佛所有的船员,都在某个瞬间蒸发消失了。
“信使”最终来到了一个似乎是舰长休息室的地方。这里相对完好。一张吊床,一个衣柜,一面……巨大的、镶嵌在厚重桃花心木框中的镜子。
镜子。
在万米海底,经历数百年前?),这面镜子居然完好无损。水银般的镜面,清晰地反射着“信使”带去的灯光。
李维操纵“信使”调整角度,想看看镜子里能否映照出走廊的其他部分。
就在灯光扫过镜面的瞬间。
李维的呼吸停止了。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信使”的金属身躯和冰冷的灯光。
镜子里,是一个穿着古老船长制服的男人背影。深蓝色的厚呢外套,金色的肩穗,三角帽。他背对着镜子,身姿挺拔。
然后,仿佛感知到了窥视,那个背影,极其缓慢地,开始转身。
李维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死死盯着屏幕。
就在那张脸即将转过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信使”传回的画面猛地一阵剧烈晃动,信号变得极不稳定,布满雪花。
“信使”失去了联系。
李维坐在驾驶舱里,浑身被冷汗浸透,手指冰凉。刚才那一瞬间,在信号中断的前一刻,他似乎在那个即将转过来的船长侧脸上,瞥见了一丝……极其熟悉的轮廓。
他不敢深想。
但那面镜子,那个背影,如同又一个噩梦的种子,深深植入了他的脑海。
深渊不再只是沉默的诱惑。它开始显现出獠牙。而李维,已经深陷其中,无法回头。他只知道,他必须再次下去,必须知道答案。必须知道她是谁,自己又是谁,在这被遗忘的深海舞台上,究竟上演着怎样一出恐怖而古老的戏剧。
第三章:镜中之魇
“探索者”号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不仅因为对异常区域的勘探毫无进展,反而疑团重重,更因为李维。
他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带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原本锐利沉稳的眼神,如今变得飘忽不定,时而空洞,时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狂热的光芒。他避开所有人的接触,大部分时间要么把自己锁在舱室,要么就待在“海渊行者”的维护舱里,对着那些复杂的线路和仪表喃喃自语。
陈教授找他谈了几次话,语气从最初的关心劝导,到后来的严肃警告,最后几乎带上了恳求。
“李维,停下吧! whatever it is down there, its consuming you! (不管下面那是什么,它正在吞噬你!)我们需要带你回家,接受全面的治疗!”
李维只是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教授,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家?那里才是……”他指了指脚下,那片无尽的深蓝,“……她在等我。时间不多了。”
“她?谁?那根本不是什么‘她’!那可能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寄生体、精神感应场,或者是……更糟的东西!”陈教授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你看看你自己!你还像是那个我认识的、冷静理智的李维吗?!”
李维猛地挣脱开来,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而陌生:“你不懂!你们都不懂!她在呼唤我!只有我能听见!”
他推开陈教授,踉跄着冲了出去。
冲突公开化了。考察队高层经过紧急磋商,决定立即终止“深渊灯塔”计划,全速返航。同时,李维被正式解除首席潜航员职务,并被限制行动,由两名船员轮流“陪伴”,实际上就是软禁。
他们决定,在回到港口后,将李维移交专业的精神医疗机构,并对此次事件的所有数据,尤其是李维提供的关于沉船和沉睡女子的影像资料,进行最高级别的封存和审查。
李维得知这个消息时,异常地平静。他没有吵闹,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坐在舷窗边,望着外面看似平静的大海,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提前离开了这具躯壳。
他知道,他们不会理解。他们想要夺走他唯一在乎的东西。他们想要把他拖回那个嘈杂、明亮、虚伪的“正常”世界,把他和她的联系切断。
绝不允许。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在“探索者”号驶离这片海域之前,他必须再去一次。去问个明白,去得到最终的答案,或者……就去陪她。
他需要机会,需要制造混乱。
机会出现在返航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考察队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仪式,庆祝任务(尽管失败)结束,也算是为李维“送行”(尽管气氛诡异)。酒水被提供出来,压抑许久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喝了一些,包括那两名负责看守他的船员。
李维假装配合,喝下了掺有强效镇静剂(他之前偷偷从医疗室弄来的)的酒。很快,他“醉倒”在桌子上。两名看守见状,也放松了警惕,喝了更多酒,最终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深夜。船上大部分区域一片寂静,只有引擎规律的低鸣。
李维睁开双眼,眼神清明得可怕。他悄无声息地溜出休息室,如同一个幽灵,穿过熟悉的通道,直奔“海渊行者”的船舱。
他启动了紧急下潜程序, override 了所有安全锁和警报系统。当“探索者”号的桥楼发现异常,响起刺耳的警报时,“海渊行者”已经脱离船体,如同一个决绝的殉道者,一头扎进了墨黑色的海水中。
“李维!回来!这是命令!李维!!”通讯器里传来陈教授声嘶力竭的呼喊,夹杂着电流的噪音和背景的慌乱。
李维面无表情地关闭了通讯频道。这一次,他切断了所有对外联系。这是单向的旅程。通往答案,或者……终结。
下潜。不断下潜。
黑暗拥抱了他。压力挤压着他。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回家”般的宁静。所有的焦虑、恐惧、彷徨,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坚定的决心。
他熟练地操控着“海渊行者”,以最快速度朝着那个熟悉的坐标下潜。他知道,“探索者”号可能会尝试派出救援潜艇,或者采取其他手段,但他们追不上他,也不敢像他这样毫无顾忌地深入这片被诅咒的海域。
米。
“海渊行者”稳稳地悬停在那个巨大的破洞前。探照灯亮起,如同舞台的追光,再次打在那个永恒的场景上。
她还在。姿势似乎又有了微妙的变化,这一次,她的脸几乎完全转向了破洞的方向,那双紧闭的眼睛,仿佛正“看”着他。
日志,摊开着。
上面的字迹,鲜红得刺眼,如同用鲜血书写:
“最后的舞会,等你领舞。”
李维的心脏猛地一抽。他没有丝毫犹豫,操纵“海渊行者”,直接驶入了破洞,进入了沉船内部!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这艘船的体内。潜水器庞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挤过腐朽的通道,金属外壳与古老的木结构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探照灯的光柱在黑暗中扫射,照亮两旁舱壁上斑驳的痕迹,一些扭曲的、非人的浮雕在光线下一闪而过。
他按照记忆中“信使”传回的路径,朝着那个舰长休息室前进。
通道似乎比记忆中更长,更扭曲。周围的阴影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窥视。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梦呓般的杂音,开始透过潜水器的外壳,隐隐约约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不管不顾。
终于,他来到了那扇门前。厚重的橡木门,上面雕刻着纠缠的海藻和触手图案。门虚掩着。
他推动操控杆,“海渊行者”的机械臂抵住门,缓缓用力。
“嘎——呀——”
门,开了。
休息室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和“信使”传回的画面一样。吊床,衣柜。以及那面……巨大的、完好的镜子。
而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信使”的灯光,也不是空荡荡的房间。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海渊行者”探照灯的光芒,以及……驾驶舱里的他!
但,又不是他。
镜子里的他,穿着一身华丽的、几个世纪前的船长制服!深蓝色的厚呢,金色的绶带和肩穗,白色的蕾丝衬衫领口,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帽。制服笔挺,仿佛刚刚穿戴整齐。
而镜子里的房间,也不再是破败的沉船休息室。它变得整洁、奢华,黄铜的灯具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壁上挂着精确的海图。
李维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他低头看看自己,明明穿着现代的抗压潜水服。他看向舱外,明明是腐朽、破败、被深海沉积物覆盖的残骸。
但镜子里……
就在这时,镜中的“他”,动了起来。
那个穿着船长制服的“李维”,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镜面——也就是看向现实中的李维。
他的脸,和李维一模一样,只是更苍白,眼神空洞,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
然后,镜中的“他”,嘴角慢慢向上扯起,露出一个极其诡异、冰冷的笑容。
紧接着,镜中的“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样式古老、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匕首的锋刃,在镜中温暖的灯光下,闪烁着森寒的光芒。
在现实世界李维惊恐万分的注视下,镜中的“他”,举起匕首,动作缓慢而坚定,朝着他自己——也就是镜中穿着船长制服的“李维”的胸膛,猛地刺了下去!
“不!!!”
李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
几乎在同时,“海渊行者”的外壳传来一声巨大的、金属扭曲的爆裂声!一道巨大的裂缝,不知从何而来,瞬间贯穿了观察窗旁的耐压壳体!
冰冷、高压的海水,如同无数柄重锤,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疯狂地涌入驾驶舱!
李维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只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撕碎一切的力量撞击在他的身上。潜水服瞬间破裂,巨大的水压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骨骼发出碎裂的声响。
黑暗。冰冷的黑暗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
在最后彻底沉入虚无的前一刻,他残存的意念,如同最后一点星火,挣脱了肉体的剧痛和死亡的恐惧,执拗地转向破洞外,那个沉睡女子的方向。
他朝着那片无尽的、永恒的黑暗,发出了无声的呐喊,混合着解脱、眷恋,和一种终于抵达终点的诡异平静:
“我来陪你了,我的深海遗梦。”
尾声:共眠的序曲
“探索者”号的救援潜艇在数小时后,才冒着极大的风险,下潜到极限深度。他们只找到了“海渊行者”的残骸,散布在沉船周围的海底。主体结构已经彻底变形破裂,内部充满了海水,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李维,国家深海勘探研究院最优秀的潜航员,代号“海星”,确认因设备极端故障,在挑战者深渊殉职。
官方报告以此定论。关于沉船和沉睡女子的所有资料,被永久封存,列为最高机密。那片海域,被划为永久禁航区。
故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
但在那万米之下,永恒的黑暗和寂静中。
那艘神秘的沉船,依旧静静地倾斜在淤泥里。
舰长休息室内,那面巨大的镜子,依旧光洁如新。
镜子里,不再映出破败的房间,也不再映出穿着船长制服的“李维”。
它映出的,是房间中央的景象。
那张宽大的、镶嵌着珍珠母贝的办公桌后,沉睡的女子依旧在那里。姿势安详,面容完美,周身的微光似乎比以往更明亮了一些。
只是,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现代深海抗压潜水服的身影,静静地躺在她的身旁,如同最亲密的伴侣。他的头盔面罩已经破裂,看不清面容,但姿态却异常平静,一只手,甚至轻轻地搭在了女子交叠的手背上。
女子依旧沉睡,嘴角那丝神秘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的意味。
而她身旁那本摊开的航海日志上,浮现出最后一行字迹,墨迹新鲜,仿佛带着温度:
“安眠,直至下一个潮汐。”
深海,重归死寂。
只有无尽的黑暗,拥抱着这艘永恒的沉船,以及船中,那双终于不再孤独的……深海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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