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艰难抉择
晨光熹微，墓园的铸铁大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闭合声，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我独自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径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昨夜一场秋雨，将这片安息之地洗刷得格外干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深植于骨髓的寂寥。
我刻意选择了这个时辰，天刚蒙蒙亮，守墓人还未开始一天的工作，其他扫墓的人更不会这么早前来。我需要这片绝对的宁静，需要这个能与父亲独处而不被打扰的空间。
小径两旁，松柏苍翠，雨水还挂在针叶上，偶尔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走得很慢，目光掠过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上面刻着不同的人名和生卒年月。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有一段独一无二的故事。而最终，他们都归于这片土地的沉默。
父亲的墓地在园区东南角，一棵高大的雪松下。这是母亲当年特意选的位置，说松树常青，象征父亲的精神永存。我远远就看到了那块熟悉的大理石墓碑，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走近了，我停下脚步，没有立刻上前。墓碑上，“林正雄烈士之墓”几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父亲的照片镶嵌在墓碑上方，那是他三十多岁时的样子，穿着警服，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走上前去。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碑面，感受着大理石细腻的纹理。碑座上落了几片松针和梧桐叶，我蹲下身，仔细地将它们一一拾起，又用手帕擦去照片上的水渍。
“爸，我来了。”我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在这片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没有立刻说下去，我只是静静地站着，凝视着父亲的照片。那双眼睛仿佛有生命一般，穿透时光的阻隔，直直地看着我。许多年前，就是这双眼睛，在我犯错时严厉批评，在我取得成绩时不吝赞赏，在我迷茫时给予指引。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终于继续开口，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些，“杨叔…杨建国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喉咙有些发紧。雨水从松针上滴落，有一滴正好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我微微一颤。
“他说你不是死于意外，是因为调查‘狮王’集团才遭遇不测。”话语出口的瞬间，一股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愤怒、悲伤、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父亲的微笑在照片中凝固，那笑容曾经是我童年最大的慰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受控制。
我想起八岁那年，父亲难得休假，带我去郊外钓鱼。那是个类似的清晨，湖面笼罩着薄雾，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味道。父亲专注地盯着鱼漂，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坚毅而平静。
“做警察最重要的，不是破获多少大案要案，”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而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这身警服。”
我那时还小，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只是懵懂地点点头。
“有时候，正确的选择往往是最难的那一个。”他补充道，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湖面。
鱼漂突然下沉，父亲猛地提起鱼竿，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儿跃出水面，在晨光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天我们钓到了不少鱼，回家的路上，父亲哼着不成调的歌，我拎着水桶，内心充满了简单的快乐。
谁能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我会站在他的墓前，反复咀嚼他当年那句话的含义。
另一段记忆接踵而至。那是我十二岁的一个深夜，被客厅里的动静吵醒。我悄悄推开房门，看到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母亲在为他手臂上的伤口包扎。灯光下，父亲的脸色苍白，但看到我时，他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
“没事，小峰，爸爸不小心碰了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
母亲的眼圈红红的，但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在追捕毒贩时受了伤，差点伤及动脉。那一刻，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父亲工作的危险性。
还有父亲破获一桩重大案件后，受害者家属上门感谢的场景。那对老夫妇握着父亲的手，泪流满面，说着感激的话。父亲没有多言，只是轻轻拍着他们的背。送走他们后，父亲在阳台上站了很久，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异常坚定。
这些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中交织，拼凑出一个更加立体的父亲形象——不仅是我的父亲，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信念有担当的警察。
然而，与这些光辉记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父亲离去后家中的阴霾。母亲接到噩耗时崩溃的哭声，她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还有她强忍着泪水对我说：“小峰，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那时我才十五岁，却不得不一夜长大。
葬礼上，我看着父亲的遗照，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永远的离别。棺木缓缓降入墓穴时，母亲几乎晕厥，我扶着她，内心充满了无助和愤怒。为什么偏偏是父亲？他总是把家人放在第一位，为什么最后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们？
“为什么是你？”我对着墓碑低语，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你明明答应过我，会来看我毕业，会参加我的婚礼，会抱孙子...”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雨水不知何时又开始落下，细密而冰冷，打在我的脸上，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是陈曦发来的消息：「晚上一起吃饭吗？我发现了一家很特别的日料店，记得你说过想尝尝正宗的寿司。」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陈曦...这个我深爱着的女孩，这个我曾经许诺要共度一生的人。
毕业那天樱花树下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整个人像是被光笼罩着。
“我们一起努力，一起进刑毒支队。”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我当时紧紧握着她的手，觉得未来就像那条洒满阳光的樱花道，明亮而美好。
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大学时，每次我因为训练受伤，她总是第一个冲过来，眼睛里写满了担心。有一次我手腕骨折，她每天准时来宿舍给我送饭，细心地帮我把肉切成小块。毕业那天，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樱花树下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这样的回忆让我的心痛得更加厉害。我怎么能辜负这样一个女孩？怎么能亲手摧毁我们共同的梦想？
然而，另一幅画面强行闯入我的脑海——医院里，李哲父母悲痛欲绝的样子。那位母亲哭得几乎晕厥，父亲则像一尊石像般僵立在那里。如果“狮王”集团不被铲除，还会有多少个家庭要经历这样的悲剧？
我的内心仿佛分裂成了两个自己，在进行着激烈的辩论。
“放弃吧，”一个声音说，“你已经有足够多的理由退出。父亲的仇可以交给别人去报，你和陈曦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这不是懦弱，是理智。”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当警察？”另一个声音立即反驳，“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退缩，正义由谁来伸张？那些受害者的冤屈又要向谁诉说？”
“可是陈曦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让她承担风险？”
“正因为有无辜的人可能受害，才更需要有人站出来！”
争论在我脑海中激烈进行，我感到头痛欲裂，几乎要站立不稳。雨水越下越大，我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但我浑然不觉。内心的挣扎比这秋雨更加寒冷刺骨。
就在这时，一对老年夫妇相互搀扶着从不远处走过。他们在一个墓碑前停下，老人细心地摆上鲜花，老妇人则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仿佛在与逝去的亲人聊天。尽管场景悲伤，但他们之间的默契和陪伴却透着一股温暖的力量。
这温馨的一幕深深刺痛了我。这样平凡的相守，这样简单的幸福，可能将与我无缘了。
“爸，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择？”我望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父亲的眼神在照片中坚定如初，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答案。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警察这两个字，代表的不是权力，而是责任。”
是啊，责任。当我宣誓成为警察的那一刻，我就承诺要保护无辜者，惩治罪恶。这个承诺，不会因为个人的感情而改变。
雨势渐小，一缕阳光顽强地透过乌云的缝隙洒落下来，在湿漉漉的墓园里形成一道淡淡的彩虹。我望着那道转瞬即逝的彩虹，内心突然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不是一瞬间的顿悟，而是在经历了无数回忆、挣扎和痛苦后的必然结果。我明白了，有些路注定要独行，有些代价必须付出。
我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做出了决定。
“对不起，陈曦。”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
我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父亲微笑的脸庞。
“我会继续你的工作，爸。”我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的牺牲白费。”
转身离开墓园时，我的脚步虽然沉重，内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我知道这个选择会让我失去很多，可能会让陈曦伤心，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但我别无选择。
回到车上，我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片刻，最终给陈曦回复：「对不起，今晚要加班，改天再约吧。」
发出这条消息的时候，我的心痛得像是被刀割一样。我知道，这只是无数个谎言的开始。为了保护她，我不得不将她推开，不得不让我们的关系逐渐疏远。
接着，我给杨建国回复：「好的，时间地点你定。」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条路上可能有危险，有孤独，有牺牲，但我必须走下去。
启动车子，我最后看了一眼墓园的方向。父亲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而我要带着他的信念继续前行。
道路前方的积水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就像我此刻的心情，阴郁却必须继续向前。每一个水花溅起，都像是过去的美好回忆在向我告别。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我看着人行道上匆匆走过的行人。他们中有情侣依偎着共撑一把伞，有父母牵着孩子的手，有朋友并肩说笑。这些平凡的幸福，此刻看来如此珍贵，却又如此遥远。
绿灯亮起，我踩下油门，不再回头。
这就是我的选择，艰难却必须如此。为了父亲，为了正义，为了那些无辜的受害者。
也为了有一天，能够真正毫无负担地牵起陈曦的手，告诉她一切的真相。
车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天空被洗刷得格外干净，几朵白云悠悠飘过。我打开车窗，让清新的空气涌进车内。虽然前路未知，但此刻我的内心异常平静。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在痛苦中做出选择，并勇敢地承担一切后果。父亲曾经走过的路，现在轮到我来继续了。这不仅是一个儿子的责任，更是一个警察的使命。
远处的警局大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不仅仅是一栋建筑，更是无数人守护正义的象征。今天，我也将成为这守护者中的一员，尽管我的方式可能与众不同。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陈曦的回复：「没关系，工作重要。注意安全，等你忙完记得联系我。」
看着这条充满理解与关心的消息，我的眼眶再次湿润。这样的女孩，值得世界上最好的对待。而我现在能给的，却只有谎言和疏远。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当真相大白的时候，她会理解的。到那时，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请求她的原谅。
而现在，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了。这条路也许漫长而黑暗，但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能风雨兼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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