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山林间的腐叶气息,灌入江疏影的口鼻。她不顾一切地向密林深处狂奔,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脚步声如同附骨之蛆,紧咬不放。枝桠抽打在脸上,留下火辣辣的疼,脚下的泥泞几次险些将她滑倒。
慧明最后那句“莫信眼前路,需寻镜中人”如同谶语,在她混乱的脑中反复回响。镜中人?是谁?是那青袍客?是陆沉舟?还是她自己?
追兵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经开始穿透林木的间隙,在她身后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
绝望之际,她猛地瞥见左前方有一处极其隐蔽的凹陷,像是一个被野猪拱出的土坑,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枯枝和落叶。来不及多想,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奋力拨开枯枝,整个人蜷缩着滚了进去,又迅速将枯枝拉拢,掩盖住洞口。
她屏住呼吸,紧紧捂住嘴巴,连心跳声都仿佛震耳欲聋。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味充斥鼻腔。
脚步声和火光迅速逼近,就在土坑外停了下来。
“人呢?刚才明明看到往这边跑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不耐烦。
“搜!肯定就在这附近!分开找!”另一个声音命令道。
火把的光晕在坑口晃动,脚步声四散开去。江疏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秒都如同一个时辰般漫长。她能听到兵士拨弄草丛、砍斫灌木的声音,最近的一次,几乎就在坑边。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流逝。外面的声响渐渐远去,火把的光芒也移向了更远处。他们似乎暂时失去了目标,正在扩大搜索范围。
她不敢立刻出去,依旧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冰冷的土坑里,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雨水顺着枯枝的缝隙滴落进来,冰冷刺骨。
直到确认外面彻底恢复了山林夜的寂静,只有雨声和风声,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拨开眼前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四周漆黑一片,追兵已然不见踪影。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浑身虚脱般瘫软在泥泞中,冰冷的后怕这才密密麻麻地爬满脊背。
稍微喘息片刻,她不敢在此久留,挣扎着爬出土坑。必须尽快离开灵隐后山,但此刻回梅林别院无异于自投罗网。那些追兵能精准地找到僧寮,说明她的行踪早已暴露,别院周围必然布满了眼线。
她能去哪里?
天地茫茫,竟无一处安全之所。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寒意深入骨髓。她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间走着,意识因寒冷和疲惫而逐渐模糊。慧明的话,谢穗安的脸,陆沉舟冰冷的眼神,那本描绘着北溟巨浪的残卷……无数画面支离破碎地交织闪现。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泛起灰白,雨势渐小。她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绕到了西湖边,靠近孤山的一片区域。远处,清晖别业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她本能地想要远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
就在前方不远处,临湖的一处观景亭中,竟隐约透出灯火!
这么早,又刚下过雨,谁会在此?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悄无声息地靠近,借着一丛茂密的竹林遮掩身形,向亭中望去。
只见亭中一人,背对着她,身着素色长衫,正临湖作画。案上放着一盏防风灯,映照着他运笔的手势。风吹动他的衣袂和发梢,显得寥落而专注。
那背影……有几分眼熟。
忽然,一阵风卷起画案上的几张宣纸,其中一张打着旋,竟朝着江疏影藏身的方向飘来,轻轻落在泥水里。
作画之人似乎并未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江疏影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了那张湿漉漉的宣纸。纸上墨迹未干,画的是雪景寒林,笔法枯瘦苍劲,大量运用干笔淡墨,营造出一种荒寒寂寥的意境。画的右下角,题着一行小字:
“枯笔扫尽江南雪,不见孤山真面目。”
这笔迹……这意境……
她猛地抬头,再次望向亭中那个身影。
恰在此时,那人似乎画完了最后一笔,缓缓搁下笔,转过身,似是要欣赏湖景晨雾。
晨光熹微,照亮了他清癯的面容和那双似乎总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正是昨夜僧寮中的那个慧明!
或者说,根本不是什么僧人慧明!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疏影手握那张湿透的画纸,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他怎么会在这里?昨夜僧寮被围,他如何脱身?又为何在此作画?
慧明——或者说,此刻应该称呼他为画师——看到她,眼中也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随即化为一种了然的平静。他目光扫过她手中那张沾了泥水的画,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疲惫,几分自嘲,却再无昨夜僧寮中的神秘和锐利,反而像是个彻夜未眠、寄情笔墨的寻常文人。
“看来,这幅‘江南雪’,是扫不干净了。”他开口,声音温和,与昨夜的沙哑截然不同,却同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小友,又见面了。”
江疏影回过神来,警惕地后退半步,声音因寒冷和紧张而发颤:“你……你到底是谁?昨夜那些追兵……”
“追兵?”他挑眉,露出些许疑惑,随即恍然,“哦,你说那些扰人清静的家伙?大约是寺中进了毛贼,引来官差巡查吧。贫……在下昨夜与主持论禅晚了些,便宿在寺中,听得喧闹,怕惹麻烦,便提前从后门离开了。”他解释得云淡风轻,仿佛昨夜那场生死追逐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江疏影根本不信。他那番禅机暗藏的话,那精准的预警,绝非常人。
“那饴糖……那梅花记号……”她紧盯着他。
画师笑了笑,走到亭边,望着烟波浩渺的西湖:“谢家六姑娘,性如烈火,却心细如发。她早年曾随母亲来寺中进香,与我有过一面之缘,聊过几句画理。昨日得知她……哎,天妒红颜。”他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惋惜,“那饴糖,不过是昔年一点念想。没想到她竟还留着,还托人……想必是极为信任小友你。”
他避重就轻,将一切归结于故人之谊。
江疏影心中疑窦更深。他承认认识谢穗安,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那‘北溟有鱼’,‘镜中人’,又是何意?”她追问,不肯放过任何线索。
画师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这一次,带着几分审视和探究:“《南华经》的句子罢了,闲来无事,与香客们故弄玄虚,谈论几句,不足为信。至于镜中人……”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小友昨夜淋雨受寒,怕是眼花了。僧寮破旧,哪里来的镜子?”
他彻底否认了!
江疏影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这个人,比陆沉舟更加难以捉摸。陆沉舟的冷是冰封的湖面,至少能看到边界;而此人,却如同这湖上的晨雾,看似柔和,实则缥缈无踪,无处着力。
他是在掩饰?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昨夜的一切,包括那些话,都如同这晨雾,见不得光,当不得真?
画师不再看她,自顾自地收拾画具,将案上那幅主要的雪景图仔细卷起,放入一个竹制的画筒中。
“雨停了,雾也该散了。”他背起画筒,拿起防风灯,走出小亭,经过江疏影身边时,脚步未停,只是极轻地说了一句,如同叹息:
“小友,枯笔能扫雪,却扫不尽人心沟壑。好自为之。”
说完,他步履从容,沿着湖岸小径,缓缓向着孤山的方向走去,身影渐渐融入乳白色的晨雾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他只是一个偶然早起、湖边作画的寻常文人,与昨夜那破寮中语带机锋的慧明,与那场生死追杀,毫无干系。
江疏影独自站在亭外,手中那张湿漉漉的画纸边缘,墨迹被雨水晕开,那“不见孤山真面目”的诗句,显得愈发模糊而刺眼。
枯笔扫尽江南雪……扫不尽人心沟壑……
她抬头,望向孤山的方向,望向那迷雾深处隐约可见的清晖别业轮廓。
陆沉舟,画师,慧明……到底哪一张,才是真面目?
而她自己,在这迷局之中,又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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