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连一丝风都透不过来。钱塘江入海口的水流浑浊湍急，十余艘悬挂着蒙古旌旗的航船正收起最后几根系泊的缆绳，沉重的船锚在绞盘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提起。江疏影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粗布棉袍里，站在其中一艘楼船的尾舱阴影处，望着渐渐远去的临安城墙轮廓。
那里曾是她挣扎求生的地方，也是她卷入这场惊天谍战的起点。锁龙堰的烽火、陆沉舟“死而复生”后冰冷的眼神、发簪内侧那个诡异的“鹞鹰”印记……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此刻，梦未醒，她已身在北虏的船上，踏上前路未卜的南下之路。
“癸酉柒拾叁，记住你的身份。”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是这支蒙古使团名义上的副使，实为蛰龙司深度潜伏的高级暗桩，代号“老刀”。他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海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长相，唯有一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审视的寒意。
江疏影，或者说癸酉柒拾叁，微微颔首，没有回头。她的新身份是使团中一名负责文书抄录的低等汉人奴仆，这是陆沉舟——或者说，是那个依旧掌控着她命运的男人——为她安排的新角色。登船前，贺平只面无表情地交给她一个简单的包袱和一句指令：“南下金陵，一切听‘老刀’吩咐。”
船队驶入开阔江面，浓重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很快将整个船队吞噬。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丈，船与船之间只能依靠低沉的号角声相互联络。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在雾中显得沉闷而压抑。
江疏影被分配到底舱一个狭窄潮湿的角落，与其他几名汉人仆役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汗臭和牲畜粪便的气味。她蜷缩着，借着从舱板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那支青玉簪。毒针和密写药方已被取走，只剩下那个刻在内壁的“鹞鹰”印记，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
陆沉舟将她塞进这支使团，目的究竟是什么？是真的需要她传递情报，还是借此将她这颗不稳定的棋子远远抛开，甚至……借刀杀人？老刀是陆沉舟的人吗？还是蛰龙司另一条线上的？她一概不知。这种彻底的被动和未知，比直面刀剑更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猛地一震，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从甲板上传来。“减速！落半帆！前方有船！”是蒙古水手的喊声，带着紧张。
江疏影心中一凛。雾锁大江，遭遇船只，绝非寻常。她悄悄挪到舱门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浓雾中，隐约可见数艘艨艟战舰的影子，如同幽灵般拦在江心，船上悬挂的赫然是南宋水军的旗帜！
“前方船队停下！接受盘查！”一个洪亮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蒙古使团的主船上升起了表明身份的信旗，但对方似乎并不买账。战舰缓缓靠近，搭钩已经抛出，牢牢扣住了主船的船舷。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南宋水兵敏捷地跳帮过来，刀出鞘，箭上弦，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一名南宋军校尉按剑登上甲板，目光锐利地扫过船上的蒙古人：“奉两淮制置使之命，稽查江面所有船只！尔等虽是使团，亦需按律查验！”
蒙古正使，一位名叫巴特尔的千户，脸色阴沉地出面交涉，双方言语间充满了火药味。盘查的重点似乎是船上的货物和人员名单，怀疑有奸细或违禁物资混入。
底舱的仆役们被驱赶到甲板上，接受逐一盘问。江疏影低垂着头，心跳如鼓。她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真实身份的东西，一旦盘问稍有差池，立刻就会暴露。老刀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似乎对眼前的危机毫不在意。
就在一名水兵走到江疏影面前，准备开口询问时，老刀忽然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对着那军校尉拱了拱手，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军爷，这小婢子是个哑巴，脑子也不太灵光，是专门伺候使团女眷浆洗的粗使丫头，怕冲撞了军爷。”
那军校尉狐疑地打量了江疏影一眼，见她确实衣衫褴褛，低着头瑟瑟发抖的样子，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一边去！”
江疏影暗暗松了口气，退到人群边缘。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群南宋水兵，落在其中一个站在船舷边、看似普通军士的人身上。那人侧对着她，身形挺拔，虽然穿着普通的号衣，但握刀的手势和站姿，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尤其是他侧脸下颌的那道浅疤……
是贺平？！
江疏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扮成了南宋水兵？是陆沉舟的安排？是为了监视她，还是……来接应？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那人微微转过头，目光与她有一瞬间的交汇。那眼神冰冷、陌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从不认识她一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是错觉吗？还是他刻意伪装？
盘查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南宋水军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最终在蒙古正使巴特尔强压怒气的交涉下撤离。战舰解开搭钩，重新隐入浓雾之中。
危机解除，船队再次起航。甲板上的人们议论纷纷，猜测着这次稽查的缘由。江疏影回到阴暗的底舱，心中却比这江水更加迷雾重重。
老刀的解围是计划之内？贺平的出现是意外还是必然？这场突如其来的稽查，真的只是例行公事吗？
她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感受着船身破浪前行的微弱震动。南下之路的第一关，就在这茫茫雾锁中度过。而前方等待她的，是更多的未知、更深的陷阱。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无论如何，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孤帆南渡，她不再是那个只能随波逐流的棋子，她要在这迷雾中，看清自己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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