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藏紧绷的氛围中结束了。返回驿馆的路上，使团众人皆沉默不语。巴特尔千户脸色不太好看，显然对宴会上那场“意外”耿耿于怀。副使张文谦则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偶尔投向忽伦背影的目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思。而忽伦本人，则恢复了那副略带油滑的通译模样，仿佛宴会上那精准一碰只是无心之举。
江疏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那侍从的目标是谁？是张文谦本人，还是他可能携带的某物？忽伦的出手，是维护使团安全，还是别有目的？那位疑似“拂林院”院使的阴鸷男子，在这场未遂的行动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回到驿馆房间，她立刻闩好门，取出赵一手给的那个白地黑花梅瓶。就着油灯，她按照陶罐底部的特殊暗纹指示，仔细检查梅瓶。瓶身光滑，绘工精湛，并无异样。她回忆着玄明道长和赵一手暗示的飞雀营密写手法，用手指蘸了少许清水，轻轻涂抹在瓶身缠枝牡丹的特定叶脉和花瓣转折处。
奇迹发生了。被水浸润的部位，渐渐浮现出淡褐色的、极其细小的字迹！这是一种利用特殊矿物颜料书写，遇水方显的密写技术。
字迹断断续续，记录了近期北地的一些情报碎片：
“……真定史府，宴无好宴，慎入……”
“……奥都剌合蛮派系与汉法派之争已趋白热化，真定或成角力场……”
“……‘鹞鹰’踪迹再现，疑与南下院使同行，目标不明，极度危险……”
“……滹沱漕运，内有乾坤，可借水力……”
“鹞鹰！”江疏影瞳孔一缩。贺平的代号！他竟然也北上了？还与那位“拂林院”院使同行？目标……会不会就是自己，或者使团？联想到宴会上那场蹊跷的意外，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而“滹沱漕运，内有乾坤，可借水力”这句，则让她心中一动。滹沱河，流经真定府，是北方重要的漕运通道。难道飞雀营在滹沱河的漕运系统中，也留有后手？这或许是关键时刻的一条脱身之路。
她将浮现的字迹牢牢记住，然后小心地将梅瓶上的水迹擦干，字迹随之消失。将梅瓶妥善收好，她吹熄油灯，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驿馆内外的任何异常声响。
后半夜，果然出了事。
先是驿馆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似乎有兵马调动。接着，使团所住院落外，隐约出现了几道黑影，无声无息，如同鬼魅，远远地监视着这里的动静。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天刚蒙蒙亮，忽伦便敲响了她的房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江先生，快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出发！”
“出发？如此匆忙？”江疏影打开门，故作惊讶。
忽伦压低声音：“情况有变。昨夜宴会后，真定城内戒严，据说是在搜捕南朝细作。史总管派人传来消息，为保使团安全，让我们即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北上燕京。”
搜捕南朝细作？江疏影心中冷笑，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恐怕是宴会上试探未成，对方准备用更直接的手段了。使团继续留在真定，无异于瓮中之鳖。此时离开，虽是风险重重，但或许也是摆脱监视、暗中行动的机会。
她迅速收拾好行装，主要是那些绝不能丢失的卷宗、密信和信物。使团众人显然也感受到了紧张气氛，行动异常迅速，不到半个时辰，车队便已驶出驿馆，朝着真定北门而去。
城门口的盘查果然严格了许多，兵士数量增加，对过往行人，尤其是南人模样的，搜查得格外仔细。使团有关防文书，守城军官验看之后，虽然放行，但眼神却带着审视。江疏影注意到，在他们车队出城后，立刻有几骑人马也悄然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辍着。
“我们被盯上了。”张文谦在车内，低声对一旁的江疏影和忽伦说道，脸色凝重。
巴特尔千户哼了一声，摸了摸腰间的弯刀：“怕什么！几个宵小之辈，敢动我蒙古使团？”
江疏影却知道，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对方既然敢明目张胆地跟踪使团，必然有所依仗。前路之上，恐怕早有埋伏。
车队沿着官道向北行进，速度不快。跟踪的那几骑也始终保持着距离。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浑黄的河水奔流不息，河面明显比往日宽阔了许多——正是滹沱河。连日降雪融化，河水上涨，水流湍急。
官道在此需经过一座石桥。然而，就在车队即将上桥之时，异变再生！
桥对面以及道路两侧的枯树林中，突然涌出数十名黑衣蒙面人，手持强弓劲弩，一言不发，对准使团队伍就是一轮急射！
“敌袭！保护使臣！”巴特尔千户怒吼一声，拔出弯刀，指挥护卫结阵抵挡。
箭矢如雨点般落下，瞬间人仰马翻，惨叫声四起。使团护卫虽然骁勇，但事发突然，又处于不利地形，顿时落了下风。
江疏影在箭雨袭来的瞬间，便已翻身下马，借助车辕躲避。她看得分明，这些黑衣人的目标非常明确，大部分火力都集中在了张文谦和巴特尔乘坐的马车周围！这绝非普通盗匪，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混战中，她看到忽伦身形灵活地穿梭，似乎想靠近张文谦的马车，却被几名黑衣人死死缠住。巴特尔千户怒吼连连，挥刀砍翻两人，但臂上也中了一箭。
不能再待下去了！继续留在使团，只有死路一条！滹沱河就在眼前！
她心念电转，瞬间做出了决定。趁着场面极度混乱，无人注意她这个“文弱书生”之际，她猛地从车后窜出，却不是冲向战场中心，而是向着河岸狂奔！
“有人要跑！”一名黑衣人发现了她的动向，立刻有数支箭矢向她射来。
江疏影将身法提到极致，左躲右闪，箭矢擦着她的衣角掠过，钉入泥土中。她冲到河岸边，毫不迟疑，纵身便跳入了冰冷湍急的滹沱河中！
“噗通！”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河水巨大的冲力几乎让她窒息。她奋力浮出水面，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回头望去，只见岸上的厮杀仍在继续，隐约看到忽伦似乎朝河这边望了一眼，眼神复杂。而那名之前跟踪他们的骑士，也出现在了岸边，朝着她跳河的方向指指点点。
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借着浑浊河水和湍急水流的掩护，顺流而下。怀中的卷宗和信物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冰冷的河水带走她的体温，也带走了使团这个暂时的庇护所。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但至少，她暂时摆脱了那显而易见的杀局，朝着赵一手指引的、“内有乾坤”的滹沱漕运系统潜去。
孤舟虽失，然惊涛骇浪，方显执砚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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