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一把无形的锉刀,磨去了这座行在最后的浮华与温度。往日彻夜笙歌的御街,此刻只剩下风的呼啸与雪片坠落时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嘶声。青石板路早已被一层冻硬的冰壳覆盖,映着偶尔从高门缝隙中透出的、奄奄一息的灯笼光,泛出冷硬的青黑色。
江疏影蜷缩在一处豪门屋檐下的阴影里,身体几乎与墙壁冻结在一起。她的一条腿自膝下直至脚踝,被粗糙包扎的布条下,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带有规律搏动感的钝痛——那是吴江垂虹桥畔,沈允明推开她时,她重重撞上桥墩留下的纪念,也是她一路逃亡,未能得到妥善医治的恶果。每一次疼痛袭来,都仿佛在无声地重复着那个名字:沈允明。
他最后推她的那一把,力道之大,决绝之意,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肩胛骨上。然后是桥断,是怒涛,是他回身迎向追兵时那片模糊却挺拔的背影,最终被黑暗与江水吞噬。
“活下去…把东西…送到…”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声音,被风撕扯得破碎,却比任何完整的誓言都更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江疏影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片噬人的画面从脑海中驱散。睫毛上凝结的霜花簌簌落下。她不能沉溺于悲伤,至少现在不能。她伸出几乎冻僵的手,隔着几层湿冷的衣物,紧紧按住胸前。那里,贴身藏着的,是两份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物件——那份染着无数鲜血的“蒙古边防舆图”,以及,更为要命的,“青蚨”陈啸用生命传递出来的“海疆巡鉴”雄令。
雄令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她的皮肤,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她想起了陈啸在登州水城那污秽牢狱中,用尽最后力气在她掌心划下的字迹,那血色的嘱托。青蚨,一种传说中的虫子,母与子分离后,仍会不惜一切代价寻回彼此。这枚雄令,正是在呼唤那枚藏于大内深处的雌令。雌雄合璧,方能开启那份关乎整个南宋海防命脉的总图。
而现在,她,江疏影,这个从北地辗转千里,背负着同伴鲜血与期望的“执砚者”,终于站在了临安,这片他们心目中的希望之地,这片……看似死寂的冰雪坟场。
临安的寂静,并非安宁。这是一种被刻意压抑的、濒死的寂静。她能从风中嗅到恐慌的气息,能从那些紧闭的门扉后,听到窃窃私语与压抑的哭泣。蒙古的铁蹄已踏破长江,烽火照彻了半壁江山,而这帝国的中枢,却选择用一场大雪来掩埋自己的恐惧。
时候到了。
她深吸了一口凛冽如刀的空气,强迫自己从那片阴影中站起。伤腿承受重量时带来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能倒下,沈允明用命换来的路,不能断在这里。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那条几乎不听使唤的腿,一步一滑地朝着皇宫所在的凤凰山方向挪去。风雪更疾,扑打在她的脸上,像是无数冰冷的鞭子抽击。街道两旁的建筑在雪幕中化作幢幢黑影,如同沉默的巨兽,冷漠地注视着这个在绝境中蹒跚前行的孤影。
皇宫的轮廓在夜色与雪幕中逐渐显现。那并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而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庞大而森然的黑影,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风雪中无声地喘息。高耸的宫墙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希望。
她没有走向气势恢宏的丽正门,那是百官朝觐之路,不属于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衣衫褴褛的“北归人”。陈啸临终前断续提及的,是凤凰山脚的一处侧门,专供宫内采办、杂役出入,守卫相对松懈,或许……有一线机会。
越靠近宫墙,风雪似乎也小了些,但另一种压力却陡然增大——那是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宫墙垛口后,角楼阴影里,甚至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都仿佛潜藏着无形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早已暴露在皇城司的监视之下。
果然,在距离那扇不起眼的朱漆侧门尚有百步之遥时,两侧的黑暗中,无声地转出四名身影。他们并未穿着明亮的制式铠甲,而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手中那出了鞘的、细长微弧的腰刀,在雪地的微光反射下,流淌着一抹幽冷的寒芒。
为首一人,身形不高,但步履沉稳异常,踏在积雪上几乎不留痕迹。他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常年窥视阴影而形成的、令人心悸的淡漠。
“皇城重地,宵禁之后,擅近者……”他的声音平淡,没有威胁,却比任何吼叫都更具威慑力,“……格杀勿论。”
冰冷的刀锋并未直接指向她,但那无形的杀气已经如同实质般缠绕上来,锁定了她周身所有可能闪避的角度。江疏影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又被寒意冻结。
她停下脚步,站在风雪中,与那四名皇城司的亲从官对峙。她知道,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招致瞬发的攻击。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武器。
“我……有紧急军情,需面呈官家。”她的声音因寒冷和长时间的沉默而沙哑不堪,但每一个字都用力从齿缝间挤出,“关乎……江北战局,蒙古动向。”
那为首的黑衣人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风声。“军情自有枢密院、三省六部层层递进。你一介布衣,女子之身,何来军情?速速退去,可免一死。”
层叠递进?江疏影心中一片冰凉。那些衙门,有多少已被蒙古的细作渗透?贺平的“海狼营”能一路从渤海追杀她到长江,难道在临安这潭深水里,会没有他们的触角?舆图和雄令若按正常流程递上去,只怕永无见到天日之时。
“此事……关乎社稷存亡,不容……延误!”她试图上前一步,但伤腿的剧痛和对方骤然凝聚的杀气让她僵在原地。
“社稷存亡?”黑衣人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比风雪更冷,“每日都有无数人自称手握关乎社稷存亡的秘密。官家圣体,岂是尔等可以惊扰的?”
他微微抬手,另外三名黑衣人的刀锋扬起了一个细微的角度,那是即将发动攻击的前兆。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开始从脚底蔓延上来。千辛万苦,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来到这里,难道连这最后一道宫门都无法叩开吗?沈允明的身影再次在她眼前闪过,还有阿阮、赵坎、陈啸……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消逝的生命。
不!绝不能止步于此!
就在黑衣人即将动手的刹那,江疏影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扯开胸前早已冻硬的衣襟,不顾那刺骨的寒风灌入,将贴身藏着的两件东西死死攥在手中,高高举起——虽然包裹着油布,但那舆图的卷轴形状和雄令隐约的轮廓,在黑暗中依然可见。
“我乃‘执砚者’江疏影!”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在宫墙间撞击回荡,“受‘青蚨’陈啸临终所托,携‘海疆巡鉴’雄令与蒙古边防舆图至此!此物若不能上达天听,则江南万里海疆,门户洞开!大宋……危在旦夕!”
“青蚨”二字出口的瞬间,那为首的黑衣人眼神似乎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抬手,止住了同伴的动作。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探针,在江疏影脸上、在她高举的双手上,来回扫视。
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
沉默了足足有十息之久,那黑衣人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之前的杀意似乎收敛了些许:“你说……‘青蚨’?”
“是!登州水城,血书为证!”江疏影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敢有丝毫松懈。她不知道“青蚨”这个名字在皇城司内部意味着什么,但这已是她手中最后一张能打出的牌。
黑衣人再次沉默,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似乎在权衡,在判断。最终,他微微偏头,对身后一人低语了几句。那名黑衣人立刻收刀,转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宫墙的阴影之中,显然是去禀报了。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起来。
但为首的黑衣人并未放松警惕,他和其他两人依旧呈品字形将她围在中间,刀锋虽未直指,但那无形的压力依旧存在。他在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风雪重新变得肆虐。江疏影高举的双手开始麻木,伤腿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全凭一股意志在强行支撑。她不知道进去禀报的人会带来什么消息,是转机,还是更彻底的绝望?
就在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寒冷和痛苦吞噬时,那扇朱漆侧门,发出沉重而涩滞的“吱呀”声,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道昏黄的光线,如同垂死者的呼吸,从门内透出,映亮了门前一小片飞旋的雪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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