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一夜的惊心动魄,如同在江疏影紧绷的神经上又狠狠拧了一把。腰间的伤口虽不深,但火辣辣地疼,腿伤也因剧烈的跑动和坠落而复发,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清晰的刺痛。然而,比身体创伤更甚的,是心底那翻腾不息的重重迷雾。
那两名黑衣杀手是谁派来的?皇城司?还是朝中其他势力?那个在关键时刻启动机关弩箭、并一击毙敌的神秘黑影又是何人?是友是敌?陆沉舟留下的棋谱与钥匙,究竟指向何方?
她将青铜钥匙和桑皮纸棋谱藏在最隐秘处,连入睡都保持着三分警觉。晏几道依旧每日出现,神色如常,偶尔与她品茗闲谈,话题不着边际,仿佛对那夜陆府的血雨腥风一无所知。江疏影也绝口不提,只是暗中观察,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或言语中找出破绽,却一无所获。这个男人,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石问路,也听不见回响。
这种被动等待、命悬他人之手的感觉,几乎让她窒息。父亲的冤案、被搁置的军情,都如同巨石压在心口。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到破局的关键。那局残棋,或许就是唯一的钥匙。
接下来的几日,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对外宣称腿伤反复,需要静养。实则,她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那幅棋谱的研究中。她找来普通的围棋,依照桑皮纸上的记载,一颗颗将棋子摆上棋盘。
黑白交错,局势果然诡谲异常。白棋看似占据外势,绵延广阔,但内里却暗藏破绽,几处要害都被黑棋隐隐钳制,气脉不畅。黑棋则盘踞中腹,看似局促,却如龙蟠虎踞,几个孤子遥相呼应,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杀机。这不像是对弈,更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棋局推演。
她尝试了数种常见的破解思路,无论是强攻、侵消还是做活,最终都会导致白棋陷入更大的困境,或者引发黑棋更凌厉的反扑。这棋局,仿佛一个死结。
夜深人静,灯花噼啪。江疏影对着棋盘,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子。连日殚精竭虑,让她眼底布满了血丝。沈允明牺牲时的眼神,陈啸血书时的嘱托,父亲牌位前的誓言,还有临安城这令人绝望的沉寂……种种画面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
难道真的无解了吗?
就在她心神俱疲,几乎要放弃之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棋谱右下角那盏“孤灯”图案。孤灯……雾海孤灯……第四卷的标题,星槎先生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道灵光,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混沌的思绪!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牵动了腰间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但她浑然不顾。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棋盘,不,是盯住了那盏“孤灯”在棋局中可能对应的位置!
这局棋,或许根本就不是让她来“下”的!这不是对弈的棋谱,而是一幅地图!一幅用棋局符号隐藏起来的、指示着某个地点的密图!
白棋代表什么?黑棋又代表什么?那盏“孤灯”是关键坐标!
她重新俯身,以全新的视角审视棋局。如果将棋盘视为临安城乃至更广阔的区域,那些星罗棋布的棋子,是否就是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的象征?白棋的绵延外势,是否象征着看似广袤实则漏洞百出的南宋防线?黑棋的盘踞中腹,是否代表着蒙古大军咄咄逼人的兵锋?
那么,“孤灯”所在……她顺着棋谱上那模糊图案指向的方位,目光在棋盘上移动,最终,落在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置——那是白棋大龙腹部的一个“眼位”,看似是白棋赖以生存的基础,但在整个诡谲的局势中,这个“眼位”却显得异常孤立和……脆弱。
这个地方,对应着现实中的哪里?
临安?江淮?还是……海上?
一个地名,伴随着她南下途中听闻的传说和那卷“海疆巡鉴”所载的信息,猛地跳入她的脑海——钱塘江口! 那日夜夜不息、如同孤灯指引的潮信!
是了!就是那里!钱塘江口,既是临安门户,也是海防关键,更是“海疆巡鉴”雄令所指向的、雌令合璧后才能真正发挥作用的核心区域!陆沉舟将线索指向那里,用意何在?难道雌令不在枢密院锁麟阁,而是在江口某处?还是那里藏着其他足以扭转乾坤的秘密?
这个发现让她浑身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多日来的压抑、迷茫和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感觉自己终于从那令人窒息的迷雾中,抓住了一根实实在在的绳索!
然而,激动过后,是更深的凝重。即便猜到了地点,又如何前往?钱塘江口乃军事重地,戒备森严,岂是她能轻易靠近的?那枚青铜钥匙,又是开启何物?
就在她心潮起伏,苦苦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之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江姑娘。”是晏几道的声音。
江疏影迅速将棋盘上的棋子打乱,将桑皮纸藏好,深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异色,这才开口道:“晏先生请进。”
晏几道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份看似公文邸报的卷册。他的目光在江疏影略显苍白但眼神晶亮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被她匆忙打乱的棋盘上,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但并未点破。
“看来姑娘闲来无事,亦好此道。”他语气平淡,走到桌边坐下。
“聊以解闷罢了。”江疏影不动声色地回应,“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晏几道将手中的卷册放在桌上,轻轻推到江疏影面前:“指教不敢当。只是觉得,有些消息,姑娘或许应该知道。”
江疏影疑惑地拿起卷册,展开一看,心头顿时一紧。这并非官方邸报,而是一份字迹潦草、传递着各方零散消息的密报。上面赫然记载着:
蒙古大将伯颜已至建康,催督诸军,打造战船,声势浩大。
沿江制置使赵溍弃城遁,太平、和州等城守将或降或逃,长江防线名存实亡。
传闻朝廷已遣使北上求和,然蒙古索要岁币远超往年,并要求称臣,条件苛刻……
一条条消息,如同冰冷的箭矢,射穿了她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局势,竟然已经败坏到了如此地步!长江天险已失,蒙古兵锋直指临安,而朝廷……竟然还在幻想求和!
她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纸卷。
“看来……朝廷是决意不肯用我带来的情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嘲讽。
晏几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自言自语:“潮信,总有定期。该来的,终究会来。非人力所能阻挡,亦非鸵鸟埋首所能回避。”
江疏影猛地抬头,看向他。钱塘潮信!他刚刚提到了潮信!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他是否……知道了什么?
晏几道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深邃难明:“姑娘可知,为何这临安城,如今还能有这片刻的‘宁静’?”
江疏影摇头。
“因为有人在争,有人在拖,也有人……在准备后路。”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求和,是贾相爷的意思,他希望能花钱买太平,至少,买他个人的太平。但朝中亦有人主战,认为当迁都闽广,凭借地利,继续周旋。而官家……摇摆不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引导:“无论是战是和,是守是走,这钱塘江口,都是关键。江口若失,临安便是瓮中之鳖。所以,那里如今,可是热闹得很呐。”
江疏影的心跳再次加速。晏几道这番话,几乎是在明示她,钱塘江口是破局的关键所在!他是在指点她?还是另有图谋?
“先生告诉我这些,是何用意?”
“没什么用意。”晏几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只是觉得,姑娘既然心有不甘,或许……可以去亲眼看看。看看这帝国的最后一道门户,如今是何光景。看看那终有定期的潮信,究竟会带来什么。”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厢房。
房间里,只剩下江疏影一人,和她手中那份沉重如铁的密报,以及脑海中那幅指向钱塘江口的残局棋谱。
去看?如何去?以什么身份去?
她低头,看向自己依旧疼痛的腿,和腰间隐隐渗血的伤口。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危机四伏。
但是,潮信终有期。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无论晏几道是善意还是恶意,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必须要亲自去钱塘江口看一看!那里,可能有父亲冤案的最终线索,可能有打破朝廷僵局的关键,更可能关系到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最后的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是时候,去迎接那注定要来的惊涛骇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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