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出那散发着污秽气味的出水口,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钱塘江水的湿气扑面而来,江疏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肩头的伤口和腿上的旧伤在寒冷的刺激下,疼痛愈发清晰。与她一同逃出的李姓学子——名唤李逸之,亦是气喘吁吁,脸上混杂着逃出生天的庆幸与对未来的茫然。
临安城那巨大的、灯火稀疏的轮廓在他们身后,如同一头蛰伏的、垂死的巨兽。而前方,则是未知的黑暗与通往钱塘江口的漫漫长路。
“江姑娘,你的伤……”李逸之看着江疏影肩头渗出的血迹,担忧道。
“无妨,皮肉伤。”江疏影撕下内衫干净的布条,重新紧了紧包扎,动作利落,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我们必须尽快赶到盐官镇与陈先生他们汇合。”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但也隐藏着更多的危险。城外并非乐土,溃兵、流寇、乃至蒙古游骑的斥候,都可能在任何角落出现。两人不敢走官道,只能凭借着对方向的模糊判断,在农田、村落和丘陵间的崎岖小路上艰难跋涉。
江疏影腿伤未愈,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她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只是偶尔停下来,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或是抬头通过稀疏的星斗辨认方向。背后的“破阵子”剑沉甸甸的,冰凉的剑鞘贴着她的脊背,仿佛在不断地提醒她肩上的重量。
李逸之虽是文人,但年轻,又有股血勇之气,一路搀扶,倒也勉强支撑。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山峦轮廓,山巅之上,一座高塔的剪影在稀疏的星光下巍然耸立,直插夜空。
“是六和塔!”李逸之低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振奋,“我们快到江边了!”
六和塔!江疏影心中一动。这座临安标志性的古塔,位于月轮山上,俯瞰钱塘江,正是观览江口形势的绝佳所在。第五卷纲目中,第十三章的标题正是《六和塔顶观敌阵》!
“我们上去。”江疏影当机立断。她需要亲眼确认江口的情况,确认那局残棋所指,究竟是何等光景。
“现在?塔上恐怕有守军……”李逸之有些犹豫。
“正因有守军,或许才能知道真实情况。”江疏影目光坚定,“而且,夜色能掩护我们。”
塔所在的山并不算高,但对于伤疲交加的二人来说,攀登依旧艰难。好不容易来到塔下,果然看到塔门处有兵丁守卫,但人数不多,且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围着一堆篝火,低声交谈着,并未认真警戒。
江疏影观察片刻,指了指塔身外侧的飞檐斗拱。“从外面爬上去。”
李逸之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陡峭的塔身。“这……太危险了!”
“想看清真相,总要付出代价。”江疏影不再多言,将“破阵子”剑在背上缚紧,深吸一口气,开始凭借着手臂和腰腹的力量,沿着塔身突出的砖石和木椽,向上攀爬。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异常稳健,每一次抓握、每一次蹬踏都精准而有力,仿佛一只在绝壁上行走的羚羊。
李逸之在下面看得心惊肉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咬牙跟上。他虽无江疏影那般身手,但年轻力壮,倒也勉强能攀附。
塔高十三层,越往上,风越大,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几乎要站立不稳。冰冷的汗水浸湿了江疏影的内衫,与肩头的血污混在一起,带来刺骨的寒意。伤腿每一次用力,都让她眼前发黑,但她死死咬着牙,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一层一层,向上攀援。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指终于触摸到了塔顶平台边缘冰凉的栏杆。她用尽最后力气,翻身上了平台,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紧随其后,李逸之也狼狈不堪地爬了上来,直接瘫软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塔顶风势更猛,几乎要将人吹走。江疏影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冰冷的栏杆,向东方望去。
那一刻,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只见远处,钱塘江入海口的方向,原本应是漆黑一片的江海之交,此刻竟灯火通明!
无数船只的身影,如同密密麻麻的蝗虫,聚集在江口之外的海面上!大的如同楼宇,小的如同梭鱼,桅杆如林,帆影遮天!那些船只上点燃的灯火,连成一片,映照得那片海域亮如白昼,甚至将天空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晕!
蒙古水师!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如此庞大的舰队陈兵国门之外,那种视觉与心理上的冲击力,依旧让江疏影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这规模,远比她在登州之罘湾惊鸿一瞥所见,要庞大十倍、百倍!伯颜这是将压箱底的力量都拿出来了!这绝非佯动,这是雷霆万钧的总攻前奏!
而更让她心头沉入谷底的是,与此相对的,钱塘江**内侧**,南宋的水师营寨,却显得**异常沉寂**。灯火稀疏,舰船数量远远不及,而且大多停靠在码头,并无出港迎战的迹象。几处关键的炮台和烽燧,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墓碑。
一道无形的线,仿佛划在了江海之间。线外,是磨刀霍霍、杀气腾腾的入侵者;线内,是麻木不仁、引颈就戮的守军?
不,不完全是。
江疏影凝聚目力,勉强能看到一些宋军的小型哨船,如同受惊的鱼儿,在庞大的蒙古舰队外围惊慌地游弋、躲避,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助。而在靠近江岸的一些滩涂、芦苇荡中,似乎也有一些零星的、非官方的船只隐藏其间,看不真切,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义军?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天……”李逸之也挣扎着爬起来,看到了眼前的景象,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这种压倒性的、令人绝望的军势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江疏影扶着栏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她终于明白,为何朝廷主和派声音如此之大,为何御笔朱批那般敷衍。面对如此敌人,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抵抗真的只是以卵击石。
但是……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江内那几处隐藏着不明船只的芦苇荡。反抗的火种并未完全熄灭。陈宜中他们要投奔的浙东义军,或许就在其中。
还有那局残棋,那枚青铜钥匙……陆沉舟留下的后手,是否也隐藏在这片杀机四伏的水域之中?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陈先生他们。”江疏影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糟,但也或许,更有可为。”
李逸之茫然地点了点头,显然还未从巨大的震撼中恢复过来。
江疏影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灯火通明的死亡之海,将这幅景象深深烙印在脑海。然后,她毅然转身,开始向下攀爬。
下去比上来更加艰难,体力的消耗和伤势的加剧,让她几次险些失手。但她心中那团火,却被眼前这残酷的现实,灼烧得更加旺盛。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这六和塔顶所见,斩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钱塘江口,已非门户,而是修罗场。
而她,必须在这片修罗场中,找到那一线微弱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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