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深秋的上海,傍晚的雾把恒基中心的玻璃幕墙晕成一片模糊的银灰。陈启棠坐在办公室的皮椅上,指尖捏着份财经报纸,头版“央行年内第三次加息”的标题用黑体字印得醒目,油墨还带着点新印的油光。窗外的黄浦江泛着冷光,货轮的汽笛声隔着雾传进来,闷得像远处的雷声——这是他来上海的第三个年头,恒基中心的入住率稳定在92%,每月的租金流水能铺满办公桌,可他心里的弦,却比刚收购这栋烂尾楼时更紧。
“爸,松江那两个商铺的租金报表出来了,年化收益4.5%,比去年涨了0.3%。”陈文博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份蓝色封皮的报表,年轻的脸上带着点兴奋,“物业说最近有餐饮品牌想租,要是能谈下来,收益还能再涨点。”他把报表放在陈启棠面前,指着“租金涨幅”那栏,笔尖划过纸页,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
陈启棠没看报表,把报纸推过去,指了指加息的新闻:“你先看看这个。”他的手指关节有点泛白,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央行上调金融机构人民币存贷款基准利率0.25个百分点,这是信号,不是小事。”
陈文博拿起报纸,扫了眼标题,嘴角撇了撇:“加息而已,去年也加过,楼市不还是涨了?松江那两个商铺位置好,旁边要建地铁,以后租金肯定还能涨,现在卖太可惜了。”他想起上周跟内地开发商吃饭,对方拍着胸脯说“政策再紧,内地市场也能扛住”,心里更觉得父亲太保守。
陈启棠放下手里的茶杯,杯底的普洱沉在杯底,像块压在心里的石头。他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个深棕色的公文包——这包是1997年香港金融危机时买的,皮质已经磨得发亮,边角却被他擦得干净。他从公文包内侧口袋掏出张泛黄的字条,字条被对折成整齐的方块,边缘有点脆,上面用圆珠笔写的“启棠,我赌输了,房子没了,家也没了”,字迹已经有点淡,却还能看清笔画里的颤抖。
“你再看看这个。”陈启棠把字条放在报表上,字条比报表小一圈,却像块石头,压得报表边角微微翘起,“1997年,你王叔在香港炒楼,跟我说‘利率涨点怕什么,房价还能翻番’,结果呢?三个月后,他把房子卖了还贷款,一家人搬到深圳租农民房,去年才敢回香港。”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沉甸甸的重量,“这张字条,是他搬去深圳前给我的,说‘以后别赌,稳最重要’。”
陈文博的目光落在字条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他小时候见过王叔,王叔总给他带香港的巧克力,后来王叔去了深圳,就再也没见过。他以前只知道王叔是“做生意亏了”,却不知道是因为炒楼,更不知道父亲还留着这样一张字条。
“内地房企现在的负债率,你看过吗?”陈启棠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报表,上面用红笔标着内地房企的负债率,“超过70%的有23家,超过80%的有9家,他们还在拿地,还在加杠杆,跟1997年的香港一模一样。”他用指尖点了点报表上的红圈,“加息只是开始,接下来可能会有更严的调控,到时候资金链一断,这些高负债的房企最先出事,他们手里的商铺、写字楼,都会变成烫手山芋。”
陈文博的脸慢慢白了,他想起上周吃饭的开发商,对方说“我们负债率才75%,不算高”,当时他还觉得厉害,现在再看父亲标红的报表,才觉得那75%像个随时会爆的炸弹。他拿起松江商铺的报表,手指有点发颤:“可这两个商铺是我们自己的,没有贷款,租金也稳定,就算调控,也不会亏吧?”
“不亏,但也不能留。”陈启棠把字条叠好,放回公文包内侧口袋,手指在上面轻轻按了按,像是在确认字条还在,“租金涨0.3%,看起来是赚了,可要是楼市降温,商铺价格跌10%,你这点租金收益,够补差价吗?我们做投资,不是看眼前赚多少,是看风险有多大。”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内地市场像个涨得太快的气球,现在针扎一下,可能就破了,我们要在气球破之前,先放手。”
陈文博没再说话,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觉得父亲比以前老了些,肩膀有点驼,却依旧挺直,像恒基中心的钢筋,能扛住风雨。他拿起报表,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建议持有”的备注,是他昨天让助理加上的,现在看来,那备注像个笑话。
“明天让物业联系中介,把松江那两个商铺挂出去,报价比市场价低2%,尽快卖掉。”陈启棠转过身,语气很坚定,“还有闵行的那个写字楼,也一起挂出去,资金全部转回香港,只留恒基中心和深圳那几个长租房,这些是运营类资产,稳。”
陈文博点点头,掏出手机,给助理发了条短信,让他准备抛售清单。他看着手机屏幕,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爸,那我们以后还回内地拿项目吗?”
陈启棠拿起茶杯,喝了口普洱,茶的苦味在嘴里散开:“等,等风头过了,等那些高负债的房企倒下了,等市场清醒了,我们再回来。”他指了指公文包,“这张字条告诉我,做投资,要学会等,学会退,有时候退一步,比往前冲更安全。”
第二天一早,中介就带了客户来看松江的商铺,客户是做服装生意的,想租下来开分店,听说是卖,犹豫了半天,最后以低于市场价1.5%的价格签了合同。闵行的写字楼也卖得顺利,买家是家外资公司,看中了地段,没讨价还价就付了定金。
两个月后,上海楼市开始降温,松江那两个商铺的价格跌了12%,之前想租商铺的服装老板,特意给陈文博打了个电话,说“幸好当时没买,现在价格跌得厉害,还好你们卖得早”。陈文博拿着手机,心里一阵后怕,他找出父亲给的字条,放进自己的公文包内侧口袋,用橡皮筋绑好,像父亲那样,每次看报表前,都先摸一摸字条,提醒自己“别贪,要稳”。
那天晚上,陈启棠从香港来上海,父子俩在恒基中心顶楼的餐厅吃饭。窗外的黄浦江亮着灯,游船划过水面,留下长长的光带。陈启棠看着儿子,突然笑了:“后生仔,现在知道字条的用处了?”
陈文博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掏出字条,放在桌上:“知道了,爸,以后我每次做决定前,都会看看它。”他的手指在字条上轻轻摩挲,像在触摸一段不敢忘记的历史。
陈启棠拿起字条,叠好,放回陈文博的公文包:“这张纸,不值钱,却比任何报表都管用。它能提醒你,市场再疯狂,也要守住底线,再大的利润,也不能拿风险去换。”他举起酒杯,跟儿子碰了碰,“以后内地业务,我多交给你管,记住,稳,才能走得远。”
陈文博举起酒杯,喝了口酒,酒的辛辣里带着点甜。他看着窗外的夜景,突然觉得,父亲不是保守,是经历过风浪,知道哪里有暗礁,哪里能安全航行。而那张字条,就是父亲留给自己的指南针,在市场的风浪里,能指引着自己,不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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