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盛总部28楼的办公室里,晨雾还没散透,落地窗外的滨江项目工地蒙着层灰,塔吊的长臂垂在半空,像只僵住的手臂。林晟坐在黑檀木老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那上面的烫金纹路被磨得发亮,是去年公司“扩张周年庆”时换的,当时他还笑着说“要坐够十年,等鼎盛进全国top10”。
桌上摊着三张纸,最上面是财务刚送来的《滨江项目回款表》,红色的“10,000万”像块烙铁,死死钉在“预计回款50,000万”的旁边。中间是信托合同,3亿本金,年化12%,到期本息合计3.6亿,落款日期被红笔圈了圈,是今天。最下面压着张文旅城的效果图,彩色打印纸边缘卷了边,林晟昨晚看了半宿,现在纸角还沾着他的雪茄灰。
“林总,张经理到了。”秘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晟猛地回神,把雪茄按在烟灰缸里——烟早灭了,只剩半截焦黑的烟灰。他抓过桌上的发胶,对着镜子胡乱喷了两下,把额前垂下来的头发捋上去,又扯了扯西装外套的褶皱,才开口:“让他进来。”
信托经理张哥推门进来时,手里攥着个深灰色文件夹,胳膊肘夹着个保温杯,跟办公室里的红酒杯、雪茄盒格格不入。他没坐林晟递过来的真皮沙发,反而拉了把折叠椅,坐在离办公桌一米远的地方,把文件夹放在膝盖上,手指扣着边缘,没急着打开。
“林总,咱们开门见山。”张哥的声音很稳,不像来催款,倒像来谈合作,“3亿信托今天到期,本息3.6亿,你们财务昨天给的回款数,是1亿?”
林晟端起桌上的红酒瓶,给两个高脚杯倒满,酒液晃出细沫:“张哥,别急,先喝口酒。滨江项目是慢了点,但你看文旅城——”他指着桌上的效果图,手指在“温泉酒店”“亲子乐园”的字样上划过,“下个月开盘,保守估计能回款10亿,到时候别说3.6亿,5亿都能一次性给你。”
张哥没动酒杯,从文件夹里抽出张报表,推到林晟面前:“这是鼎盛最新的负债率,85%。上周宏图地产的美元债违约,你知道吧?他们去年的负债率,跟你现在差不多。”
“宏图能跟我比?”林晟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敲着报表上的“85%”,指甲盖泛白,“他们拿的地在远郊,我这滨江项目靠江,文旅城还沾着政策的光,330新政一出来,房价至少涨20%,到时候……”
“林总。”张哥打断他,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杯盖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我不是来跟你争项目好坏的。总行昨天发了通知,高杠杆房企的信托,要么按期回款,要么加利率延期,没有第三种选择。”
林晟的手指停在半空,酒液在杯子里晃得更厉害了。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地产峰会上,陈启棠掏出那张泛黄的字条,说“1997年也有人说政策托底”,当时他只觉得港资胆小,现在这话像根针,扎在太阳穴上,隐隐作痛。他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红酒的涩味压不住喉咙里的发紧。
“加多少?”林晟的声音低了些,没了刚才的底气。
“年化15%,延期6个月。”张哥把另一份补充协议推过来,上面“15%”的数字用加粗字体印着,“而且这6个月里,文旅城的每笔回款,都要优先打进信托监管账户。”
15%——林晟心里算着账,6个月就是多付2250万利息。他想反驳,说利率太高,但看着张哥手里的保温杯,想起刚才秘书说“总行催得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拿起笔,笔尖悬在协议上,迟迟没落下——这是他第一次在钱的事上这么犹豫,以前不管是重复抵押还是虚增营收,他签字时从没有过这种心慌。
“林总,别犹豫了。”张哥的语气软了点,“我知道你现在难,但延期总比违约强。真走法律程序,冻结你的项目,那才是真的完了。”
这句话戳中了林晟的软肋。他深吸一口气,在协议上签了字,字迹比平时潦草,最后一笔拖出个长长的尾巴。签完他把笔扔在桌上,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突然觉得那灯光晃得眼睛疼。
张哥收起协议,起身时又看了眼桌上的文旅城效果图:“林总,我劝你一句,文旅城别光画饼,实打实建点东西,不然开盘也难回款。”说完没再多留,夹着文件夹和保温杯,轻轻带上门。
办公室里只剩林晟一个人,他拿起协议,盯着“15%”的数字,突然狠狠把协议揉成一团,扔进烟灰缸。烟灰缸里的雪茄灰被震得飘起来,落在他的西装裤上,他也没拍。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是妻子发来的微信:“妈问你上次拿出去保养的那条项链,什么时候能拿回来,她想戴着去参加表妹的婚礼。”
林晟的心脏猛地一沉。那条项链是妻子的嫁妆,去年他偷偷拿去典当行,当了500万,凑的是信托的“利息定金”。当时他跟妻子说“珠宝店搞周年庆,免费保养,还能翻新款式”,妻子信了,还笑着说“那你多放几天,让师傅好好弄”。
他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拉开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空珠宝盒,是他从典当行拿回来的。他拿起那个装项链的丝绒盒子,打开又关上,反复几次,手指蹭过盒子里的绒布,像在摸妻子当初收到项链时的笑容。
“再等等,等文旅城开盘,就给你买条更好的。”林晟对着空盒子小声说,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虚。他把盒子放回保险柜,锁上门,转身时撞到了身后的文件柜,一摞报表掉在地上,最上面那张是《文旅城建设进度表》,“温泉酒店地基未动工”的字样用红笔标着,刺眼得很。
晚上回家时,妻子正在厨房做饭,系着他去年送的名牌围裙,哼着歌。餐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红烧肉,旁边放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刚炖好的汤。“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妻子端着菜走过来,伸手想帮他解领带,“妈又问项链了,我说再等等,你别忘这事。”
林晟躲开妻子的手,把西装外套搭在沙发上,声音闷闷的:“知道了,珠宝店那边说还要几天,师傅忙。”他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却没尝出味道——嘴里全是红酒的涩味,还有点苦。
夜里,妻子已经睡熟了,呼吸很轻。林晟悄悄起身,走到客厅的保险柜前,打开门,把那个空珠宝盒拿出来,放在妻子的梳妆台上。月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落在盒子上,丝绒的表面泛着淡淡的光,像一滴没干的眼泪。
他站在梳妆台旁,看着妻子熟睡的侧脸,突然想起刚结婚时,他跟妻子说“以后要让你住最大的房子,戴最好的珠宝”。现在房子是大了,却填满了报表和谎言;珠宝没了,连承诺都变得轻飘飘的。他伸手想摸妻子的头发,手指在半空停了停,又缩了回来,转身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屏幕上跳出文旅城的宣传稿,他盯着“年返租8%”的字样,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加印10万份”——他不知道,这张印着谎言的宣传稿,会把他拖进更深的泥潭里。
窗外的滨江项目工地,还是黑着的,只有几个临时搭建的工棚亮着灯,像黑暗里的星星,又像随时会灭的烛火。林晟看着那点光,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杯子碰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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