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图书馆与其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一间稍大些的阅览室。书架是简陋的铁架,书籍大多陈旧,封面破损,纸张泛黄散发着一股霉味。种类也乏善可陈,多是些过时的政策法规汇编、基础技能教材、以及一些早已被外界遗忘的通俗小说。但在这里,这已是难得的精神食粮。
赵红梅第一次获得探视资格时,陈山河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书。不是消遣的小说,而是“能让人沉下来想点东西的书”。赵红梅记下了,她不懂什么书高深,只能凭着感觉和书店店员的推荐,每次探视都想方设法捎进来几本。历史、人物传记、甚至一些浅显的哲学和社会学入门读物,就这样跨越重重阻隔,来到了陈山河手中。
起初,阅读对他来说是困难的。他并非静得下心的人,年少时在厂区厮混,后来在江湖搏杀,习惯了用拳头和直觉解决问题,文字的世界对他而言既陌生又缓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常常看了几行就思绪飘远,或者被监舍里的嘈杂打断。
但他强迫自己看下去。就像当年在流水线上强迫自己适应缝纫机一样,他将阅读也当成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一种对抗虚无和绝望的方式。他选择从相对易懂的人物传记开始。
他读拿破仑的辉煌与滑铁卢,读朱元璋从乞丐到皇帝的艰辛,读一些近代实业家的沉浮录。起初,他只是看个故事,看那些大人物如何崛起,如何争斗,如何成就霸业。他甚至在那些乱世枭雄的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一种扭曲的共鸣感让他一度沉浸其中。
但看得多了,想得也深了。他不再仅仅关注那些人物巅峰时刻的无限风光,开始注意到他们决策背后的权衡,成功之下的侥幸,以及……失败之时的必然。他开始思考,是什么支撑他们崛起,又是什么导致他们陨落?是时势?是性格?还是某种看不见的规律?
赵红梅后来寄来的一本《史记》选编,更是给了他巨大的冲击。那些跨越千年的谋略、征伐、人性挣扎,在冰冷的铅字间无声上演。他读着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最终乌江自刎;读着韩信的胯下之辱到登坛拜将,再到鸟尽弓藏。历史的宏大与残酷,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渺小与无奈,如同一记记重锤,敲打在他心上。
他合上书,常常久久沉默。
过去,他信奉的是“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他以为够狠、够义气、够胆量,就能打下一片天地。他将北林市的江湖视为棋盘,自以为是个高明的棋手。可现在,透过这些厚重的历史书籍,他仿佛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山巅,回头俯瞰自己走过的路。
那些曾经自以为是的算计和挣扎,在历史的维度下,显得何等短视和可笑。他为了一个厂区的废料、一条街的保护费、一个沙场的控制权,与人血拼,视人命如草芥。他以为自己是在搏一个未来,其实不过是在时代的缝隙里,重复着古往今来无数豪强都曾上演过的、注定悲剧的戏码。
“格局……”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他的格局,曾经只有北林市那么大,甚至只有厂区和几条街道那么大。而历史告诉他,真正能成事者,眼光需超越一时一地之得失。
他也开始反思自己与兄弟的关系。当初歃血为盟,誓同生死,为何最终会走向裂痕,甚至在危难时刻众叛亲离?仅仅是耿大壮的鲁莽和刘卫东的算计吗?还是他自己,在权力和财富的侵蚀下,早已失去了初心,忘记了那份最宝贵的信任?
书籍没有给他直接的答案,却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过往的狂妄、狭隘和愚蠢。这种认知带来的痛苦,远比肉体上的劳累更甚。那是一种灵魂深处的拷问和颠覆。
有时,在流水线的嗡鸣声中,他会突然走神,脑海里不再是缝纫机的针脚,而是史书上某一段落的只言片语,与他自身经历的某一场景诡异重合。他会在放风时,看着高墙上方的天空,思考“命运”与“选择”的关系。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内心的风暴从未停歇。书籍为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一个远比黑道江湖更广阔、更复杂,也更具悲剧美感的世界。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迟来的养分,在反思与忏悔中,艰难地重塑着自己的认知体系。
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却也让他在失去一切自由之后,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清醒”。他开始明白,真正的强大,或许不在于能征服多少人,而在于能否认清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铁窗之内,肉体被禁锢,思想却因为这些泛黄的书籍,意外地获得了一种痛苦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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