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歪斜的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仿佛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阳光也一并隔绝了大半。院内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促狭,地面坑洼不平,几丛顽强的杂草在砖石缝隙间肆意生长。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严重,露出里面夯土的黄色肌理,窗户是用简陋的木条撑起,上面糊的桑皮纸早已泛黄破损,如同垂暮老人皮肤上的褶皱。
异人略显局促地将吕不韦主仆引向中间那间看似充当厅堂的屋子。老仆僖快步上前,费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
一股混合了陈旧木料、尘土、以及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从破败窗户透进的几缕斜阳,勉强照亮了室内的景象。陈设简陋得令人心酸。一张不知用了多少年、边角已被磨得圆滑的旧木案,几个充当坐席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蒲团,其中一两个边缘已经破损,露出了里面干枯的草茎。墙角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漆色斑驳的陶瓮,大概是储水或储粮之用。除此之外,几乎别无长物。空气中,还隐约飘荡着一股劣质炭火和廉价草药的微弱气味。
这与吕不韦一身光鲜的赤色深衣、以及吕槐手中那个华美锦缎包裹的礼盒,形成了近乎残酷的对比。吕不韦仿佛是一颗误入瓦砾堆的明珠,光彩夺目,却又格格不入。
异人的脸颊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那是窘迫与羞愧交织的颜色。他低声道:“寒舍简陋,让先生见笑了。” 声音干涩。
吕不韦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极度的寒酸。他的目光快速而细致地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眼神中没有丝毫鄙夷或惊讶,反而流露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沉痛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和贫瘠的空气,似乎更坚定了他的某个念头。
“公子言重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吕不韦温和地说道,引用的虽是俗语,在此刻听来却别有一番意味。他从容地在那张旧木案的主位(相对而言)坐下,姿态自然,毫无嫌弃之意。
吕槐将礼盒轻轻放在案几一角,然后默默退到吕不韦身后侧方,垂手侍立,如同泥雕木塑,但眼神依旧警惕地留意着老仆僖和周围的一切。
僖看了看自家公子,又看了看气度不凡的吕不韦,浑浊的眼里忧虑更甚。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到角落,从一个陶壶里倒出两爵浑浊的、颜色深沉的液体,小心翼翼地端到案上,声音沙哑:“公子,先生,请……请用酒。” 那酒液浑浊,带着明显的渣滓,气味也有些酸涩,远非吕不韦在辛垣酒肆所饮的“邯郸春”可比。
异人看着那两爵浊酒,脸上的窘迫之色更浓。
吕不韦却毫不在意,他率先端起酒爵,向异人示意,然后浅浅尝了一口。那酸涩粗糙的口感让他喉头微动,但他面色不变,反而赞道:“酒味醇厚,别有一番风味,多谢公子款待。” 这违心的称赞,在此情此景下,却成了一种极高的尊重和体贴。
异人心中微微一暖,也端起了酒爵,但只是沾了沾唇,便放下了。这酒,连他自己平日都难得一饮,实在是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招待了。
吕不韦放下酒爵,不再绕圈子。他的目光再次环顾这间陋室,从斑驳的墙壁,到破旧的蒲团,再到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他的眉头渐渐蹙起,脸上那温和的笑容被一种沉痛与愤慨所取代。他猛地一拍大腿(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情绪,又不显粗鲁),声音带着真挚的怒意,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公子!请恕不韦直言!您贵为大秦王孙,安国君之血脉,嬴姓赵氏之嫡传!身份何等尊贵!而如今,竟……竟屈居于此等陋室,受此等困顿!赵人实在无礼至极!猖狂至极!”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在异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异人浑身猛地一颤,霍然抬头看向吕不韦。那双原本带着倦怠和麻木的眸子里,瞬间涌上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长期压抑的屈辱被点破的刺痛,是被人理解的酸楚,更是一种找到共鸣的激动!
多年来,他承受了多少白眼、轻蔑、欺辱?那些赵国贵族的冷嘲热讽,那些市井小民的肆意辱骂,那些顽童无知的追打……这一切,他都只能默默忍受,将所有的苦水往肚子里咽。没有人会为他感到不平,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感受。他就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破烂家具,蒙尘、腐朽,无人问津。
而今天,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这个衣着华贵的商人,竟然……竟然如此直白、如此愤慨地为他鸣不平!
这句话,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是最疼痛的地方。
一直强装出来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裂痕。异人的眼圈微微发红,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一时哽咽,未能成言。他只是用力地、近乎贪婪地看着吕不韦,仿佛要将这份突如其来的“理解”牢牢刻在心里。
老仆僖在一旁,也听得愣住了,看着吕不韦的眼神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复杂的感慨。
吕不韦将异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情感共鸣的铺垫已经到位。他叹息一声,语气转为低沉而充满同情:“不韦虽是一介商贾,身份低微,但也知礼仪,晓尊卑。见公子如此境遇,心中实在……实在为公子感到万分不平!公子这些年,想必受了不少苦楚……”
这一句充满引导性的关怀,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
异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与悲苦。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开始倾诉起来。起初还有些断续,后来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积压了多年的苦水一次性倒空。
“先生……先生有所不知……”他声音沙哑,“我……我名为秦国公子,实则……实则连赵国一介庶民都不如啊!”
“朝不保夕……今日不知明日事。秦赵关系稍有风吹草动,我便可能……可能身首异处。长平战后,我几乎……几乎不敢出门……”
“受人白眼……那些赵国贵族,表面客气,背后……哼!市井之徒,更是动辄辱骂,视我如仇寇!连……连孩童都敢欺我……”他想起了方才巷口的一幕,声音更加苦涩。
“故国……故国怕是早已忘了我这个儿子了吧?安国君子女众多,我母夏姬又……又不得宠。每年那点可怜的用度,连打点上下、维持这破败馆舍都不够……我……我就像那无根的浮萍,无依无靠……”
他诉说着,言语间充满了绝望与自怜,偶尔抬起袖子,擦拭一下忍不住溢出的泪水。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王室公子的威仪,完全是一个被命运逼到绝境的可怜人。
吕不韦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始终带着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不时配合地发出沉重的叹息。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倾听者,让异人感觉找到了唯一的知己。
然而,在吕不韦的内心深处,冷静的分析从未停止。异人的每一句哭诉,都在印证他之前的判断,也在为他接下来的“惊人之语”积累势能。他要的,就是让对方情绪彻底宣泄,心理防线降到最低。
终于,异人的倾诉告一段落,他无力地靠在案几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满腔的悲凉和认命般的绝望。他苦笑着,喃喃道:“让先生见笑了……我这等境遇,能苟全性命已是侥幸,还敢奢望什么……”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异人粗重的呼吸声和老仆僖无声的叹息。
就在这时,吕不韦动了。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之前脸上的沉痛与同情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锐利、无比灼热的光芒!那光芒,仿佛能穿透这陋室的昏暗,直射人心!
他目光如炬,牢牢锁定在异人那张泪痕未干、写满绝望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炸响:
“公子——!”
异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和凝重的语气惊得抬起头。
只见吕不韦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一字一顿地道:
“您眼下之困局,不韦——或可解之!”
“??!” 异人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还挂着泪痕,表情却已凝固,仿佛没听清,又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解……解困?他怎么解?一个商人?他能如何解我这死局?
然而,吕不韦的话还没完!他的声音更加沉凝,带着一种赌上一切的决绝,抛出了那颗真正的、足以将异人那颗死寂之心炸得粉碎的重磅惊雷:
“不仅如此!!”
“不韦——愿倾尽家财,为公子您……光大门楣!!”
“倾尽家财”!
“光大门楣”!
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接连劈在异人的头顶!
异人彻底惊呆了!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更加苍白!他手中的那个劣质陶制酒爵,“哐当”一声,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坑洼的地面上,浑浊的酒液溅湿了他的裤脚和破旧的深衣下摆,但他浑然未觉!
倾……倾尽家财?为我?光大门楣?
我……我一个被母国抛弃、在敌国等死的落魄质子?
一个连饭都快吃不上的“弃子”?
有何门楣可光?!
这……这……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瞬间淹没了他。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响声。
好半晌,他才像是终于找回了一丝神智,猛地摇头,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变得尖利、结巴:
“足……足下何……何出此言?!”
他指着自己,又指着这间破屋子,脸上充满了被戏弄般的羞愤和茫然,“我……我异人乃弃子之人!朝不保夕,苟延残喘!有何门楣……有何门楣可光?!足下……足下莫非是在戏弄于我?!”
他觉得眼前这个商人,要么是得了失心疯,满口胡言!要么就是……就是怀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极其可怕的用心!
就连一旁的老仆僖,也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吕不韦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从山里跑出来的、说着呓语的疯子!
倾尽家财,投资一个明显毫无价值的质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陋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方是震惊、怀疑、甚至觉得被羞辱的异人主仆;另一方,是抛出了石破天惊之语、眼神灼热如同燃烧的吕不韦。
吕不韦看着异人那几乎崩溃的反应,知道火候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没有急于解释,反而缓缓地靠回了坐席,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带着强大自信的笑容。
他知道,钩子已经牢牢钩住了这条大鱼。现在,需要做的,不是继续用力拉扯,而是要让鱼相信,跟着钩子走,不是走向餐桌,而是跃过龙门!
他需要给这位被巨大惊骇砸懵的“奇货”,一点消化和产生好奇的时间。
而真正的游说,那足以点醒梦中人的、剖析利害关系的言辞,将在下一刻,如同利剑出鞘,直指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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