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路途,仿佛一条缓慢流淌的河,将身后的赵国冲刷得越来越模糊,也将前方秦国的气息,一点点地浸润到旅途的每一个细节里。官道逐渐变得宽阔、平整了些,虽然依旧是黄土夯实,但维护得显然比赵境那些路段要用心许多。路旁开始频繁出现悬挂着黑色旗帜的驿站和哨卡,那些驻守的兵卒身着统一的黑色皮甲或札甲,即便在休息时,腰杆也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过往的行人车辆,带着一种与赵国兵卒截然不同的、混合着纪律性与剽悍的气质。
那四名一路“护送”的赵国兵卒,到了这里,气焰明显矮了下去。他们不再散漫地跟在车后,而是不自觉地靠拢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甚至是……敬畏。仿佛这片土地上弥漫的无形威压,让他们这些“敌国”士兵本能地感到了不适和拘谨。
赵姬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心中的忐忑,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次漾起涟漪。离秦国越近,那种即将踏入完全陌生领域的惶惑感便越强烈。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握紧了身边赵政的小手。孩子的手依旧有些凉,但很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赵政则依旧保持着他的沉默观察。他对那些黑色旗帜、那些锐利的眼神、那些明显更加规整的军事设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处山脊上蜿蜒的黑色城墙(那是秦国的长城雏形或边境工事),打量着路边哨卡兵卒手中那擦拭得锃亮、在秋阳下闪着寒光的戈矛。与赵国兵卒那种混杂着痞气和傲慢的感觉不同,这些秦军士兵身上,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他们手中兵器一样的质感。这种质感,似乎莫名地契合了他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这一日,午后刚过,马车沿着一条愈发宽阔的谷道前行,两侧山势逐渐陡峭,如同巨大的门户向内合拢。远远地,一座雄伟异常的关隘,如同黑色的巨兽,匍匐在前方山谷的咽喉之处!
那关隘依山而建,墙体高大得令人窒息,完全由巨大的青黑色条石垒砌而成,饱经风霜,布满了战争留下的斑驳痕迹和暗沉的苔藓。墙垛如齿,旌旗招展,但飘扬的,无一例外,全是玄黑色的秦旗,上面绣着狰狞的玄鸟或者抽象的纹饰,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一种肃杀凛然的气势。关门巨大,包裹着厚厚的金属,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关门上方,似乎有古篆体的关名,但距离尚远,看不真切。
这就是秦国的边关了!
赵姬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终于……到了吗?这扇门后,就是那个决定她们命运的地方?
马车随着稀疏的车流人流,缓缓驶向关门。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那关隘带来的庞大压迫感。空气中仿佛都凝聚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气息。关前有士兵设卡盘查,队伍行进缓慢。
那四名赵国兵卒互相看了一眼,明显松了口气,又带着几分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急于离开的迫切。为首的队率驱马靠近马车,对车夫说了句什么,车夫点点头,将马车缓缓驶离主队伍,停在了关前一片相对空旷的平地上。
“赵夫人,”那队率在马上,对着车厢方向抱了抱拳,语气是这一路上少有的、近乎公式化的“客气”,“前面就是秦国的扞关(虚构关名,位于赵秦边境)。我等职责已尽,不便越境,就此别过。夫人、公子,一路保重。”
说完,根本不等赵姬回应,四人调转马头,如同逃离一般,沿着来路疾驰而去,很快就变成了远处几个模糊的小黑点。
他们走了。
赵国,真的被甩在身后了。
然而,赵姬还来不及品味这彻底摆脱监视的复杂心情,一个新的、更强烈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她!
赵国兵卒走了,她们现在孤零零地停在这雄关之下,前路未知!秦国的守关士兵会如何对待她们?会盘问?会刁难?还是会……
就在她心乱如麻,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从扞关那巨大的门洞内传来!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感和强大的冲击力!
赵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僖伯也吓得从车辕上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关门方向。
只见一队精锐的秦国骑兵,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从关内奔腾而出!人数约有五十骑,清一色的黑色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士全身笼罩在制作精良的黑色铁甲之中,头戴兜鍪,面上覆盖着狰狞的金属面甲,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他们手中的长戟如同森林,在空气中划出森冷的弧线。马蹄踏地,卷起滚滚烟尘,那股一往无前的剽悍气势,仿佛能碾碎前方一切障碍!
这支骑兵队伍,与之前路上见到的哨卡兵卒完全不同!他们是真正的百战锐士,是秦国这台战争机器上最锋利的刀刃!
队伍在距离马车十余步的地方,伴随着一声短促有力的号令,齐刷刷地勒马停住!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阵阵嘶鸣,随即前蹄重重落下,激起一片尘土,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充满了力量感和视觉冲击力!
赵姬只觉得浑身发软,几乎要瘫倒在车厢里。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这是来抓我们的吗?秦国……也不欢迎我们?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和抓捕并未发生。
黑色骑兵队伍如同分开的潮水,从中策马走出一员将领。此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极其精悍匀称,穿着一身更加精美的黑色鱼鳞铁甲,外罩玄色战袍,头戴鹖冠,腰挎长剑。他的面容棱角分明,肤色是久经沙场的古铜色,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自有威仪。他并未戴面甲,脸上带着一种沉稳和审视的表情。
他策马来到马车前,目光扫过这辆寒酸得与眼前阵仗格格不入的马车,最后落在车厢上(似乎早已知道里面是谁)。他并未下马,但在马上抱拳,声如洪钟,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末将王陵,官拜五大夫!奉我秦国太子殿下与子楚公子之命,特在此迎候夫人与公子政归秦!夫人与公子一路辛苦!”
王陵!秦国名将!历史上确有其人,此时出场,正合时宜!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语气恭敬,但那种恭敬是建立在强大实力和绝对自信基础上的,与赵国大夫屈那种冷漠施舍式的“客气”截然不同!
一瞬间,赵姬仿佛被一道温暖的电流击中!从地狱到天堂的转折,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
不是盘查!不是敌意!是迎接!是奉了太子和……和子楚(异人)的命令,专程在此迎接她们母子!
巨大的惊喜和强烈的安全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和恐惧!泪水,根本无法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绝望的泪水,而是激动、是解脱、是苦尽甘来、是终于找到依靠的狂喜的泪水!
她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肩膀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多年来的屈辱、艰辛、恐惧、等待……在这一声恭敬的迎候中,似乎都得到了补偿和慰藉。
老仆僖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他“噗通”一声从车辕上滚落在地,也顾不得疼痛,朝着王陵和那些黑色骑兵的方向,连连磕头,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着:“到了!终于到了!苍天有眼!公子……公子没有忘记夫人和小公子啊!”
王陵看着车厢内压抑的哭声和车下老仆的激动,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他走到马车旁,再次抱拳,语气放缓了一些:“夫人一路劳顿,还请稍作安顿。末将已备好更换的车驾,护送夫人与公子前往咸阳。”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被赵姬紧紧牵着手、刚刚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的赵政身上。
赵政也正看着他,看着这个威风凛凛的秦国将军,看着他那身闪着寒光的铁甲,看着他身后那支沉默如山、却又杀气腾腾的黑色骑兵。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这支足以让成年人胆寒的军队,这个年仅五六岁的孩子,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他没有像母亲那样激动落泪,也没有像僖爷爷那样惶恐跪拜。他只是微微仰着头,用那双漆黑沉静、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睛,坦然地、甚至是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好奇,回望着王陵。
他的目光,从王陵英武的面庞,扫过他胸前的甲片,扫过他腰间的佩剑,又越过他,望向后面那些如同雕塑般的骑兵,望向他们手中如林的长戟,望向在风中狂舞的黑色旗帜。
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思考,还有一种……莫名的、仿佛源于血脉深处的熟悉感与认同感?仿佛这些代表着重甲、利刃、纪律与杀伐的黑色,天然就与他灵魂中的某种特质产生了共鸣。
王陵征战沙场多年,见过无数人,包括敌国的勇士和显贵,却从未在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眼中,看到过如此沉静、如此锐利、又如此……“契合”的眼神。这孩子,不像是一只受惊的幼兽,反倒像是一头刚刚睁开眼、开始打量自己未来领地的……幼狮?
王陵心中微微一动,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赵政平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在军中发令:“这位便是公子政吧?”
赵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母亲。赵姬连忙止住哭泣,轻轻推了推他:“政儿,快……快见过王将军。”
赵政这才转回头,看着王陵,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用还带着稚气、却异常清晰平稳的声音,按照母亲路上教的、并不算标准的秦国礼仪,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赵政,见过将军。”
他没有自称“嬴政”,显然还保留着在赵国的习惯。
王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他点了点头,站起身,对赵姬道:“夫人,公子年纪虽小,气度却是不凡。”
很快,王陵麾下的士兵便驱赶着一辆新的、虽然不算奢华但足够坚固宽敞、有着完整车厢和黑色车帷的马车过来,替换下了那辆赵国提供的破车。还有两名穿着干净宫装的侍女,恭敬地请赵姬和赵政换乘。
当赵姬抱着赵政,踏上这辆属于秦国的马车时,她感觉像是踏上了一个全新的、稳固的基石。
队伍重新启程。王陵翻身上马,亲自在前引路。五十名黑甲骑兵分成两列,护卫在马车两侧和后翼。黑色的秦旗在前方招展,如同一片移动的、无声的乌云,却又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马车缓缓驶入扞关那巨大、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门洞。
在进入门洞的前一瞬,赵姬忍不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关外那片属于赵国的、灰蒙蒙的天空和山峦。
再见了,赵国。
再见了,过去的一切。
当马车完全驶入关内,光线重新亮起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道沉重的、无形的枷锁,在关门于身后缓缓闭合的沉重声响中,彻底碎裂、消散。
前方,是秦国的土地,是通往咸阳的漫漫长路,更是一个充满了权力、荣耀、阴谋与挑战的、全新的起点。
而坐在她身边的赵政,则透过新马车的车窗,静静地看着关内与关外似乎并无不同的山峦和天空,只有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眸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随着这踏入秦境的第一步,悄然苏醒,悄然扎根。
黑色的旗帜,黑色的铠甲,冰冷的兵器,肃杀的军队……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邯郸的灰色与屈辱,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一种名为“力量”的认知,如同种子,落入心田。而这片黑色的土壤,似乎正是它萌芽的最佳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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