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那句“非老将军王翦不可”的话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嬴政心中那名为“帝王尊严”的脆弱天平。在帝国存续和统一大业面前,个人的面子,终究成了可以牺牲的代价。
然而,如何请?下一道诏书,宣王翦入朝?这固然是君王的权利,但也仅仅是权利。以王翦那“年老体衰”为由告老,如今国难当头,下诏强行启用,虽无不妥,却显得生硬,缺乏温度,更带着一种“不得已而用之”的勉强。这绝非能让王翦这样的老臣倾力效命的姿态。
嬴政在空荡而狼藉的大殿中,独自徘徊了整整一夜。烛火映照着他阴郁而疲惫的脸庞,内心的挣扎如同两条巨蟒在殊死搏斗。骄傲在嘶吼,理智在低语。
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第一缕微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满地碎片时,嬴政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望着那缕光,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
他做出了一个在秦国历史上,甚至在整个中国帝王史上都极为罕见,也极为艰难的决定。
“赵高。” 他的声音因彻夜未眠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奴婢在。” 赵高如同幽灵般从角落出现,躬身应道。
“传朕旨意,备驾。朕要出宫。”
“陛下欲往何处?奴婢好令前驱清道,仪仗……”
“不必大张旗鼓,”嬴政打断他,语气平淡,“用最轻简的车驾,挑选最精锐的侍卫,即刻出发。目的地——频阳。”
“频阳?”赵高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频阳?那不是王翦老将军的老家吗?陛下……陛下要亲自去频阳?在这个刚刚遭遇大败、朝野震荡的时刻?
一股寒意从赵高脚底直窜头顶。他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意图。这已不是普通的巡幸或探访,这是一次……负荆请罪?不,帝王不会请罪,但这无疑是一次将帝王尊严置于尘埃之下的、极致的“请贤”!
“奴婢……奴婢遵旨!”赵高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退下,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他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即将随着皇帝的銮驾,降临到那个名叫频阳的、平静的小地方。
皇帝的出行,即便是“轻简”,其规模也足以让任何地方震动。没有告天祭地的繁琐仪式,没有旌旗蔽日的盛大排场,但数十辆坚固的马车,数百名黑衣黑甲、眼神锐利如鹰的宫廷禁卫,以及那股无形的、属于至高权力者的威压,依旧让这支队伍显得与众不同。
车驾出了咸阳宫,没有惊动太多朝臣,便一路向北,直扑频阳(今陕西富平)。嬴政独自坐在最宽敞也是防卫最严密的那辆马车里,闭目养神。车窗的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他此刻内心的波澜。没有人知道这位刚刚经历惨败和巨大羞辱的年轻帝王,此刻在想些什么。是悔恨?是焦灼?还是……在默默演练着即将面对王翦时的话语?
沿途的地方官吏,在接到快马通传,得知皇帝銮驾即将过境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准备迎驾事宜。然而,皇帝的队伍根本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的意思,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呼啸而过,只留下满地跪伏的官吏和无数惊疑不定的猜测。
消息,总是比车驾跑得更快。
频阳,一个安静而朴素的县城,平日里最大的新闻可能就是某家地主收了新粮,或者县衙抓住了几个毛贼。这里民风淳朴,生活节奏缓慢,与权力中心咸阳的波诡云谲仿佛是两个世界。
然而,这一天,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先是几匹快马如同疯了一般冲入县城,马上的骑士甚至来不及擦一把汗,就冲着县衙声嘶力竭地大喊:“快!快准备!陛下……陛下銮驾即刻就到频阳了!!”
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频阳县衙瞬间炸开了锅!
县令正在后堂打着瞌睡,闻讯直接从小榻上滚了下来,连官帽都戴歪了,连滚爬爬地冲到大堂,声音都变了调:“谁?谁来了?!陛下?!我的老天爷!陛下怎么会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快!快召集所有衙役!清扫街道!黄土垫道!让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出来迎驾!快啊!!”
整个县衙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乱作一团。衙役们被驱赶着,拿着扫帚、水桶冲向街道,手忙脚乱地清扫着其实并不算脏乱的路面;县尉带着人呵斥着街上的百姓,让他们赶紧回家关门闭户,不许窥视;县丞则忙着翻箱倒柜,寻找能拿得出手的、招待皇帝的“贡品”——可这仓促之间,频阳这小地方又能有什么稀罕物事?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频阳城。百姓们又惊又惧,纷纷躲在家中,透过门缝、窗棂,紧张而又好奇地向外张望。各种离奇的猜测也开始流传:
“陛下怎么来了?莫非咱们频阳出了什么祥瑞?”
“屁的祥瑞!我听说是王老将军家……要出大事了!”
“王老将军?他不是回家养老了吗?难道……”
就在这全城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之际,那支黑色的、沉默的车队,已然出现在了频阳城外。
县令带着全县大小官吏,以及被临时拉来的乡绅耆老,黑压压地跪在城门外,头都不敢抬,浑身筛糠般抖动着。
嬴政的车驾甚至没有在城门口做任何停留。车窗的帘幕甚至没有掀开一角。只有赵高尖细的声音传出:“陛下有旨,尔等各安其位,不得惊扰地方。引路,前往王翦将军府邸。”
“诺……诺!”县令如蒙大赦,又如同接到了烫手山芋,连忙爬起来,也顾不得官仪了,小跑着在前面引路,心中叫苦不迭。陛下果然是冲着王老将军来的!这……这到底是福是祸啊?
车队穿过因为戒严而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城西一处看起来颇为宽敞、但绝不奢华,甚至带着几分农家质朴气息的府邸前。这里,就是王翦告老还乡后的居所。没有高门大户的张扬,只有青砖灰瓦的沉静,仿佛它的主人一样,内敛而厚重。
车驾在府门前停下。
所有的侍卫立刻散开,无声而迅速地控制了府邸周围的各个要害位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而凝重。
县令和频阳官吏们跪在远处,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高小心翼翼地上前,准备去叩响那扇紧闭的府门,同时示意仪仗和随从准备喧哗(宣告皇帝驾到)。
“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帘幕掀开,嬴政的身影出现在车辕上。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的常服,面容有些憔悴,但眼神却锐利如初。
他看了一眼那扇普通的木门,又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侍卫和远处跪伏的官吏,微微皱了下眉。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在场之人,包括赵高,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拒绝了赵高的搀扶,自己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虽然依旧威严,却刻意收敛了那份迫人的帝王之气。他对着赵高以及所有准备簇拥上来的侍卫、仪仗,轻轻挥了挥手。
“所有人,在此等候。没有朕的命令,不得靠近,不得喧哗。”
声音不高,却如同铁律。
赵高的嘴巴张了张,想说这于礼不合,太过冒险,但接触到嬴政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能躬身道:“诺……陛下,万万小心。”
嬴政没有再理会他们。他独自一人,迈开了步子,走向那扇代表着王翦闭门谢客、也代表着他对君王最后一丝失望的木门。
脚步沉稳,踏在频阳城安静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横扫六合、令天下震颤的秦始皇。
他只是一个吃了败仗、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下身段、亲自登门的……君王。
所有的仪仗,所有的侍卫,都成了背景。焦点只剩下那个走向府门的玄色身影。
这一步行出的,不仅仅是距离,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决心,一种为帝国命运而甘愿承受的“屈尊”。
府门之内,那位“卧病在床”的老将军,是否早已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他将会以何种姿态,来迎接这位亲自上门的、曾经斥责他“老怯”的皇帝?
一场关乎帝国命运,也关乎君臣之间微妙心理博弈的对话,即将在这座朴素的府邸内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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