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那句“就依老将军之计”的话音刚落,屋内凝滞的空气仿佛瞬间流动起来,连那盏昏黄的油灯似乎都明亮了几分。压在君臣心头最大的那块巨石——战略分歧,总算被搬开了。嬴政甚至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趟频阳之行虽折损了颜面,但终究达到了目的,可以即刻回咸阳筹备大军了。
他正欲起身,安排回銮事宜,并嘱咐王翦好生将养,待身体稍愈便赴咸阳挂帅,却见榻上的老将军又微微抬了抬手,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似乎难以启齿的声响。
“陛下……” 王翦的声音比刚才更显虚弱,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与病容不太相称的、微妙的光芒,“老臣……老臣斗胆,尚有一事……一事相求。”
“哦?”嬴政重新坐定,心中掠过一丝诧异,但面上依旧平和,“老将军有何要求,但说无妨。但凡寡人所能,无不应允。” 他以为王翦是要为出征争取更多的物资、更大的权限,或者为部下请赏。
然而,王翦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只见王翦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像是鼓足了勇气,用一种带着几分市侩、甚至有些“小家子气”的语气说道:“老臣……老臣恳请陛下,赐予臣……一些上好的田地、宽敞的宅院,还有……还有几处景致尚可的园池,数量嘛……自然是越多越好。”
“……”
屋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嬴政脸上的平和瞬间凝固,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怔怔地看着榻上那个一脸“恳切”、仿佛在集市上跟人讨价还价的老头,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这是那个刚刚还在谈论六十万大军、关乎国运兴衰的帝国上将军?这画风转变得也太快了吧?!前一刻还在忧国忧民,下一刻就开始惦记起自己的房产田亩了?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在他嬴政刚刚吃了败仗、屈尊前来相请的当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悄然爬上嬴政的心头。他盯着王翦,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戏谑或者试探的痕迹,但王翦那“真诚”而“贪婪”的眼神,让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将军……”嬴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将军即将率军出征,为国建功,何愁日后富贵?届时,寡人自然不会吝啬封赏,将军又何必急于一时,担忧贫乏呢?”(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这话带着提醒,也带着一丝敲打——现在谈的是军国大事,你跟我扯什么田宅园池?
王翦似乎完全没听出嬴政话里的不悦,反而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叹了口气,用一种推心置腹又带着点委屈的语气解释道:“陛下明鉴啊!老臣为将多年,虽说立过些微末功劳,可至今……至今也未能得封侯爵之赏啊!”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嬴政的脸色,继续“诉苦”:“这将军嘛,说到底也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今日不知明日事。老臣年纪大了,也得为儿孙后代考虑考虑不是?如今陛下正需要老臣,信任老臣,老臣就想着……就想着趁此机会,向陛下多求取些好的田产宅院,作为子孙后代的产业基业,将来他们也好有个依靠,老臣就算……就算在战场上有个什么万一,也能闭眼了不是?”(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实在,实在得甚至有些庸俗!完全颠覆了王翦平日沉稳持重、不慕荣利的形象。简直就像一个即将出门打工、生怕老板赖账,非要提前预支工资和安家费的农夫!
嬴政听着这近乎无赖的“理由”,看着他那一副“我就这点出息”的表情,心中的那点不悦,反而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他想象过王翦会提出的各种条件,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要求。
难道这老将军真是年纪大了,开始贪恋起世俗的享受,为儿孙做“仓鼠”了?若真是如此,那倒是……一件好事?
嬴政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他甚至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弧度。一个贪图田宅、惦记着给儿孙攒家底的将军,总比一个胸怀大志、深得军心、让人琢磨不透的将军要好控制得多。
“哈哈哈……” 嬴政终于笑出了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调侃,“好!好!寡人准了!待将军凯旋之日,良田美宅,园池苑囿,但有所请,寡人无有不允!定让老将军做个富家翁,儿孙世代无忧!”
他大手一挥,仿佛在打发一个讨赏的内侍,之前的凝重和尴尬,在这看似庸俗的交易中,竟烟消云散了。
“老臣……叩谢陛下天恩!”王翦挣扎着要在榻上行礼,脸上堆满了“感激涕零”的笑容,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点市井小民得了便宜的窃喜。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数日后,王翦“病体” miraculously “痊愈”,奉诏入咸阳,正式挂帅,统领六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函谷关,东向伐楚。
这六十万大军,几乎是秦国此刻能动用的全部家底。王翦手持虎符,权倾一时,其权势之重,在秦国历史上也属罕见。
然而,就在这支承载着帝国命运的庞大军队缓缓向楚境开进途中,发生了一系列让所有随军将领和官员都瞠目结舌、甚至感到脸红的事情。
王翦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派出一名亲信使者,骑着快马,离开大军,一路向西,直奔咸阳。使者不是去汇报军情,也不是去请求增援,而是去……向皇帝讨要东西!
第一次,使者带回了一批关中良田的地契。
第二次,使者带回了几处咸阳附近豪宅的房契。
第三次,使者甚至具体到了某个园林里的几棵珍稀果树和一片鱼塘的所有权……
第四次,第五次……
内容一次比一次具体,一次比一次“琐碎”,仿佛王翦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搞房地产投资考察,远程遥控他在咸阳的“资产扩张”!
军中开始议论纷纷。
“老将军这是怎么了?这……这也太心急了吧?”
“仗还没打,就先惦记着分家产了?”
“听说要的都是顶好的田宅,胃口可真不小!”
“我等在前方拼命,老将军却只顾着给自己搂好处……”
一些性直的下属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在私下里委婉地劝谏王翦:“将军,如今大敌当前,全军上下皆仰仗将军。将军如此频繁地向陛下请求赏赐,是否……是否有些不太合适?恐惹人非议,也有损将军清誉啊。”
王翦看着这些忧心忡忡的部下,屏退左右,只留下几个最亲信的人,这才收敛了那副“贪财”的嘴脸,脸上露出了深沉而无奈的神色。
他压低了声音,对亲信们说道:“你们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目光扫过帐外那连绵无际的军营,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咱们这位大王,性情刚猛,雄猜多疑,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完全信任臣下的人啊。”(夫秦王怚而不信人。)
“如今,”王翦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凛然,“大王几乎是掏空了家底,把这举国之兵,六十万大军,全都交到了我王翦一个人手里!你们想想,大王在咸阳,能睡得安稳吗?他会不会担心我拥兵自重?会不会担心我功高震主?会不会担心我……成了第二个白起,甚至更糟?”
亲信们闻言,无不悚然一惊,细想之下,冷汗涔涔而下。确实,手握如此重兵,本身就是最大的忌讳!
王翦继续说道:“我现在不断地向大王请求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田宅园池,表现得贪得无厌,目光短浅,就是为了告诉大王:我王翦,心里惦记的,就是这点蝇头小利,就是儿孙那点家业!我没有什么政治野心,更不会有什么不臣之心!我就是一个贪图富贵、想着给后代留点产业的老头子!只有这样,大王才会对我放心,才不会在后面猜忌掣肘,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在前线指挥作战!”(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亲信们恍然大悟!原来老将军的“贪婪”,并非真贪,而是一种极其高明的自保之术,一种消除君王猜忌的“自污”之策!他用这种看似庸俗不堪的行为,主动将自己的“把柄”和“弱点”暴露给君王,换取前线绝对的指挥权和行动自由。
这其中的政治智慧与无奈,让人唏嘘不已。
果然,当王贲(或在咸阳的赵高、李斯)一次次将王翦那些“得寸进尺”的请求禀报给嬴政时,嬴政非但没有丝毫恼怒,反而每一次都开怀大笑。
“这个王翦啊!真是越老越像个土财主了!”嬴政对着李斯等人,指着王翦最新送来的、索要某处温泉别业的书信,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瞧瞧,连人家园子里的温泉都惦记上了!他就这么点出息?”
李斯也陪着笑,心中却对王翦的老辣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明白,王翦这是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给陛下吃了一颗定心丸。
“陛下,王老将军这是坦荡之人啊。”李斯顺势说道,“心中无所求,便无所惧。所求者不过田宅细物,正可见其并无二心。陛下可尽释疑虑,静待老将军破楚佳音。”
嬴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一个只想着捞钱给儿孙置业的将军,再能打,也是他掌中之物,翻不出什么浪花。他对王翦的信任,在这种看似荒唐的“索贿”中,反而变得更加牢固了。
君臣之间这一场心照不宣的互动,充满了政治的算计、人性的洞察与无奈的智慧。王翦用“贪婪”的表象,为自己和六十万大军,赢得了一个相对宽松、不受猜忌的作战环境。
而现在,他可以全身心地,去对付那个在楚境严阵以待的对手——项燕了。
他的战术,又会是如何?还会像李信那样锐意突进吗?
答案,即将在秦楚边境,那片即将成为巨大战场的地带上,缓缓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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