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沉沉响起，如同巨兽的叹息，回荡在小雷音寺的每一个角落。
那声音厚重而绵长，带着一种奇异的律动，仿佛能渗透进建筑物的每一寸肌理，也敲打在每一个滞留于寺内生灵的心头。随着鼓声传播，寺庙内无处不在的梵音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白日的宏大与诱导，转变为一种更加低沉、更加不容置疑的“静默”指令。空气中流淌的佛力变得粘稠，带着一丝夜晚特有的、冰冷的禁锢感。
云水寮区域几乎在瞬间便陷入了死寂。原本还有些许走动声、低语声的巷道和庭院，此刻杳无人迹。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灯火也依次熄灭，唯有回廊转角处悬挂的、散发着微弱金光的灯笼，如同守夜人冰冷的眼睛，在昏暗中提供着有限而令人不安的照明。戒律僧巡逻的脚步声，在远处规律的响起，更添了几分肃杀。
丙字院的石屋内，油灯早已熄灭。
孙悟空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盘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呼吸悠长近乎停止，唯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微弱金芒的瞳孔，显示他正以妖族特有的方式，感知着外界的一切。他在脑海中勾勒着白日记下的巡逻路线与哨卡位置，如同最精密的猎手在熟悉猎场的环境。
八戒躺在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他耳朵时不时微微抖动一下，鼻翼也在无意识地翕动，似乎在睡梦中依旧执行着“侦察”的任务，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味或能量波动。
阿月则蜷缩在床上，并未入睡。她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掌心虚扣着那盏光华内敛的琉璃盏，闭目凝神，尝试着将自身微弱的守碑人灵觉，如同丝线般小心翼翼地探入脚下的大地，去感知那被白玉和佛光掩盖下的地脉流向，以及……那隐约从极深处传来的、污秽与怨恨交织的暗流呜咽。
而张自在，在确认屋外彻底安静下来，并且同屋三人都已进入各自的状态后，他如同鬼魅般从床榻上滑下。他没有点燃灯火，也没有动用任何明显的法力，只是凭借着被混沌种子潜移默化强化过的五感，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寂灭意境笼罩周身，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房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他需要亲自去看看，在这圣洁光辉笼罩下的夜晚，这座寺庙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夜间的寺庙，与白日判若两地。白日的辉煌与喧嚣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秩序与无处不在的压抑。金色的佛光在夜晚并未消失，反而像是融入了空气，化作一种淡金色的、弥漫的薄雾，使得视线有些朦胧，却也给潜行带来了一定的便利。
张自在如同壁虎般贴着回廊的阴影移动，脚步落地无声。他避开了主干道，专挑那些狭窄、偏僻的小径行走。混沌种子在他体内缓缓旋转，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波动，不仅帮他更好地隐匿气息，甚至让他对周围环境中流动的信仰之力和佛力节点有了一种模糊的“视觉”。他能“看”到，那些淡金色的能量如同血液般，沿着特定的“脉络”向着核心主殿汇聚，而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则存在着能量相对稀薄、甚至有些“淤塞”的暗区。
就在他穿过一片供奉着不知名罗汉雕像的荒废小园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顺着夜风飘入了他的耳中。
声音来自园子角落，一尊手臂断裂的石雕罗汉像后方。
张自在心中一凛，立刻收敛所有气息，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潜行靠近。
借着朦胧的金色雾光，他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罗汉像的基座后面。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沙弥，穿着不合身的灰色僧袍，光秃秃的脑袋上还有未褪尽的青色发茬。他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悲伤，却无法完全掩盖。
张自在屏住呼吸，没有立刻现身。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确认没有埋伏或监视。然后，他才以一种不会惊吓到对方的方式，缓缓从阴影中显露出部分身形。
小沙弥察觉到动静，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当他看清来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容平和的僧人（张自在依旧维持着佛光伪装， albeit 极其微弱）时，恐惧稍稍减退，但警惕依旧。
“你……你是谁？”小沙弥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问道。
“贫僧玄奘，云游至此，挂单在云水寮。”张自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小师父，夜深露重，为何独自在此伤心？”
或许是因为张自在身上那层微弱的、却“纯正”的佛光，或许是因为他语气中的平和，小沙弥的戒备心放松了一丝。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害怕……明天……明天我就要去‘思过禅房’了……”
思过禅房！
张自在心中一震，这正是他们想要探查的目标之一！他不动声色，靠近了一些，蹲下身，与小沙弥平视：“思过禅房？那是何处？为何要去那里？”
小沙弥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泪水流得更凶了：“是……是惩戒犯错弟子的地方……我……我昨天听经的时候……突然觉得……觉得菩萨的法相……好像……好像有点可怕……”他说出这句话时，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仿佛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被……被执事僧听到了……他说我心生魔障，信仰不纯……要送我去禅房……涤净心尘……”
心生魔障？信仰不纯？张自在立刻明白了。这小沙弥并非真的犯了错，他只是在那宏大而扭曲的梵音与法相洗礼下，保留了一丝属于孩童的、未被完全磨灭的直觉和恐惧！而这丝“不和谐”的念头，在这座要求绝对虔诚与统一的寺庙里，便是最大的原罪！
“他们说……去了那里……会忘记很多事……会变得……变得和大家一样……”小沙弥眼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我不想忘记爹娘……不想忘记小花……”他低声啜泣着，“小花是我偷偷养在柴房后面的小虫子……它快结茧了……”
张自在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丝“杂念”就要被“净化”的孩子，心中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意。这伪佛之道，竟严苛酷烈至此！连一个孩子最微小的自我意识都不容存在！
他正欲开口安慰，甚至考虑是否要冒险做些什么，突然——
远处传来了戒律僧巡逻的脚步声，并且正朝着这个荒园的方向而来！
小沙弥脸色瞬间惨白，惊恐地看向张自在。
张自在当机立断，低声道：“别怕，跟我来！”
他拉起小沙弥冰凉的小手，凭借着混沌种子对能量流动的模糊感知，迅速找到了一条能量稀薄、被阴影覆盖的路径，如同两道轻烟，悄无声息地绕开了巡逻的戒律僧，几个起落间，便回到了相对安全的云水寮区域附近。
在一个僻静的回廊转角，张自在停下脚步，松开了手。他看着惊魂未定的小沙弥，沉声道：“今晚之事，勿要对任何人提起。回去之后，尽量……放空思绪，莫要多想。”
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张自在，眼中充满了感激与困惑，最终低声道：“谢谢……谢谢大师……”然后，他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开了，消失在夜色中。
张自在站在原地，看着小沙弥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夜巡偶遇，窥见的不仅是一个小沙弥的恐惧，更是这伪佛净土之下，那冰冷残酷的运行法则的一角。思过禅房……那恐怕不是什么涤净心尘的圣地，而是磨灭意志、制造行尸走肉的工厂！
他救得了一个，却救不了所有。但这颗无意中种下的因果，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夜色更深，金色的雾霭依旧笼罩着寺庙，圣洁而诡异。
然暗流之下，稚子悲声，已揭开了这佛国画皮的第一道裂痕。
（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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