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百草苑的死寂被窗外鬼祟的交谈声撕开一道裂口。
沈流苏立在窗边，指尖冰凉，那枚合二为一的银铃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反而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林嬷嬷要杀她，而且就是今晚。
她看了一眼床榻上睡得正沉的小翠，小丫头脸上还带着白日里的惊魂未定，却对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一无所知。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沈流苏深吸一口气，迅速将银铃贴身藏好。
她没有点灯，借着稀薄的月光，如一只幽灵般在自己狭小的房间内穿梭。
她从床板下的暗格里，取出几个用油纸包好的药材包。
这是她入宫后，利用一切机会从后山搜集并炮制好的“宝贝”。
一包是碾成粉末的“月见草”，无色无味，但遇高温会散发出一种极其特殊的、类似陈年檀木的清冷香气，附着力极强。
另一包，则是几株干枯的、形似鬼爪的黑色菌菇……“鬼面蕈”。
此物单独燃烧只是一股焦臭，但若与硫磺粉末混合，经火一燎，便会散发出一种极为独特的、带着微弱杏仁味的奇香。
这种香气，沈家秘籍《香典》中有载，名为“夜魂香”，前朝曾有方士用此香迷惑君王，被列为禁香，早已失传。
她要赌一把，赌这深宫之中，有人能识得这禁忌的香气。
沈流苏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月光下，她看见林嬷嬷的房门紧闭着。
她没有犹豫，将一小撮月见草粉末，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林嬷嬷房门的铜环把手上。
做完这一切，她如同一缕青烟，悄然退回房中。
子时刚过，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便钻入了鼻孔。
“咳咳……走水了！走水了！”
院子里传来凄厉的尖叫，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水桶碰撞的喧闹。
小翠被浓烟呛醒，一睁眼看到窗外隐约的火光，吓得魂飞魄散：“流苏姐姐！着火了！快跑！”
沈流苏却异常镇定，她一把拉住小翠，将一块早已浸湿的布巾塞到她手里。
“捂住口鼻，跟我来，别怕。”
火势是从她们屋子旁边的柴房烧起来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浓烟滚滚，几乎要将整个百草苑吞噬。
混乱中，林嬷嬷果然“焦急万分”地从房里冲了出来，她一边大声呼喝着宫女们救火，一边用力拉开自己的房门，大喊着：“快！把我房里的水缸抬出来！”
她那只抓过铜环的手，此刻已沾染了无色无味的月见草粉末。
沈流苏拉着小翠，避开人群，躲在院子角落的一棵老槐树后。
她看着林嬷嬷在火场边上蹿下跳，状似指挥，实则冷眼看着火势向她们的房间蔓延。
就在这时，沈流苏将那包“鬼面蕈”和一小撮硫磺粉末，精准地投入了火势最旺的柴房中心。
呼……
火舌猛地一窜，一股诡异的、清冷中夹杂着杏仁味的奇香，随着滚滚浓烟，冲天而起，迅速朝着宫苑深处弥漫开去。
皇宫西北角的观星台上，大晏王朝的君主萧玦正凭栏而立。
夜风吹动他玄色的龙袍，衣袂翻飞，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他刚从御书房出来，满脑子都是朝堂上那些盘根错节的派系之争，心烦意乱，便来此地透透气。
“陛下，夜深了，恐染风寒。”身后，大太监赵高恭敬地递上一件披风。
萧玦没有回头，鼻尖却微微一动。
“赵高，你可闻到什么味儿了？”
赵高耸了耸鼻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回陛下，风里……好像有一股子香火味，想是哪个宫里在焚香祭拜吧。”
“不。”萧玦的黑眸骤然眯起，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这不是寻常的香火。这味道……很像古籍里记载的‘夜魂香’。”
他生平最厌恶前朝方士弄权、以鬼神之说蛊惑人心的做派，对这类禁香的记载尤为留心。
此香据说能引动人心底的欲念，有致幻之效，早已被列为宫中第一禁物。
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宫里点这种东西？
“去看看，是何处传来的。”萧玦的声音冷了下去。
“是！”
很快，便有侍卫来报，是百草苑方向走水了。
萧玦的眉头皱得更深。
百草苑？
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走水和禁香，这两件事凑在一起，绝非偶然。
“摆驾，去百草苑。”
当萧玦的御驾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出现在百草苑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救火的宫人、惊慌的宫女，全都呼啦啦跪了一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林嬷嬷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场小小的火灾，竟会惊动圣驾！
她连滚带爬地跪到最前面，声音发颤：“奴婢……奴婢该死！惊扰了陛下圣安！”
萧玦的目光冷冷扫过火场，最后落在了林嬷嬷身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她身边走过。
就在这一刻，他宽大的龙袍袖口，轻轻拂过了林嬷嬷的肩头。
萧玦的脚步猛地一顿。
一股极清冷的、类似陈年檀木的香气，从他的袖口上传来，盖过了空气中那股诡异的“夜魂香”。
这两种香气，一种在空气中，一种在他的龙袍上。
他缓缓转过身，深邃如渊的目光再次锁定在林嬷嬷身上。
他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仿佛能将她所有的伪装都剥得一干二净。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萧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林嬷嬷一愣，下意识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脸色瞬间惨白：“没……奴婢身上没有味道啊！”
“哦？”萧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赵高。”
“奴才在。”
“搜。”
一个字，决定了林嬷嬷的命运。
赵高得了令，立刻带着两名小太监上前，根本不容林嬷嬷反抗。
而另一边，沈流苏和小翠也被侍卫从角落里“发现”，带到了皇帝面前。
“奴婢沈流苏（小翠），叩见陛下！”两人跪伏在地，身体因“惊吓”而微微颤抖。
萧玦的目光落在沈流苏身上。
她穿着一身粗布宫女服，洗得发白，头上还沾着些许草屑，面容清秀，低垂着眼帘，一副温顺无害的模样。
“你二人为何在此？”
沈流苏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烟灰、却依旧镇定的小脸，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回陛下，奴婢与小翠被浓烟呛醒，仓皇逃出，因惧怕火势，便躲在了树后。”
她没有半分告状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
但她接着又轻轻吸了吸鼻子，秀眉微蹙，用一种带着不确定和困惑的语气轻声道：“陛下恕罪，奴婢……奴婢斗胆，总觉得今夜的烟火气有些奇怪，不似寻常草木燃烧的味道，反而……反而像奴婢在药典上见过的‘鬼面蕈’，混了硫磺之后烧着的气味……”
此言一出，萧玦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猛地看向沈流苏，眼神锐利如刀。
一个百草苑的粗使宫女，竟能准确地道出“鬼面蕈”和硫磺？
恰在此时，赵高已从林嬷嬷的房间里搜出了铁证……一包用剩的硫磺粉，以及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里面装着几十两的银票，荷包上绣着的，正是慧贵妃宫里的徽记！
人证物证俱在！
赵高走到萧玦身边，将沾染了月见草粉末的铜环呈上，低声道：“陛下，此物遇热，会散发一种奇特的檀木香。这香味，与您龙袍上沾染的，以及林嬷嬷手上残留的，一模一样。想是她开门时沾染上的。”
真相，已然大白。
林嬷嬷先是在自己的门把手上沾了香，再借指挥救火之名，故意靠近皇帝，意图将纵火的罪名嫁祸给旁人，或是制造更大的混乱。
而那禁香“夜魂香”，便是她用来引人耳目的手段。
好一招“香染龙袍”的杀局！
只可惜，她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自以为是的布局，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沈流苏的算计之中。
“拖下去，严审。”萧玦冷冷地下令，看都未再看瘫软如泥的林嬷嬷一眼。
林嬷嬷被侍卫拖走时，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冤枉啊！陛下！是她！是那个贱婢陷害我！”她的手指，死死地指向跪在地上的沈流苏。
然而，无人理会她的疯言疯语。
火势被迅速扑灭，百草苑重归寂静，只余下一片狼藉和刺鼻的焦糊味。
萧玦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流苏身上，久久未曾移开。
那目光里没有赞赏，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与探究。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一个刚从浣衣局调来的宫女，竟识得早已失传的‘鬼面蕈’？”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沈流苏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是那副惶恐又恭顺的模样。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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