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已过，御茶房的忙碌一如往日。
院里的海棠谢尽，枝头抽出更深的油绿。宫墙下几株金丝桃顶着明黄的小花在风里微颤。
天气真正暖起来了，早晚的寒峭褪尽，午间日头已有了几分力道。
宫女们纷纷脱下厚重的夹袄，换上了轻薄的深绿单衣。
孝昭皇后的丧仪虽已过去数月，严格的国丧规制尚未完全解除。
按礼，一应穿着装饰仍须以素净为上。
然而，那压在心头数月的灰霾总归是随着春日的生机松动了几分。
宫墙下行走的身影虽依旧是肃静的深绿一片，可这禁不住的春光，终究悄悄渗进了宫娥们被拘久的女儿心思里。
不能穿彩，便在那半挽的袖口内里，做起独属自己的文章来。
一时间，御茶房内的宫女们，袖口悄悄翻出各色精致花样。
含雪腕口露出的一截细密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细银线光泽。
沁霜低调些，袖缘只绣了单线青竹节，却衬得她那双整日拨弄账本的手都多了分文气。
便是一向刻薄的赵婆子，袖内也藏着几只不起眼的藕荷色双蝶纹。
而最甚者，当属绘芳。
她的袖口似乎成了画板，时而是攀折的折枝桃花，时而是翻卷的碧波水纹，过两日又换成细密的金菊缠枝。
花样日日不同，针法繁复多变。
今日是月白丝线勾勒的云纹，明日又换上银线缀边。
绘芳常对着光反复端详，眉宇间那点因“巧遇”失败而生的阴郁，似乎被这点小心思冲淡了不少，甚至重新浮起些许自矜得意之色。
旁人私下议论她“心思都用在花样上了”，她也浑不在意。
令窈亦是少女情怀。
她袖口的内里亦藏了一抹巧思，是她用了好几日闲暇，以极细的灰色丝线绣上的几茎疏朗兰草。
针脚算不上顶尖，但那兰草的飘逸雅致却跃然布上，只是绣在袖口内褶里，若非她特意翻出便无人可见。
这是给她自己看的一份春意，不炫耀，只暗自欢喜。
只是这份因春衣而带来的短暂轻快，终究被前朝后宫涌动的暗流驱散了。
转眼端午在望。宫中各处开始弥漫起粽叶和艾草的清新气息。
然而一个消息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多罗贝勒察罕亲率扈从，将护送年仅八岁的蒙古科尔沁部达尔罕亲王嫡女格格博尔济吉特氏入京。
孝昭皇后新丧，后位悬空未决。
此时蒙古亲王嫡女入宫，其意昭然若揭。各方目光都如暗夜里的鹰隼，死死盯住了这个来自草原的小小身影。
就在离这位尊贵的小格格抵京还有三日的当口。
大姑姑春霭突来了。
与平日的温和从容不同，面容有些凝重，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直直走向正在灶台边默默整理奶茶小吊子的令窈。
“蒙古科尔沁多罗贝勒察罕扈送达尔罕亲王格格入京觐见。主子爷将在保和殿设宴款待蒙古王公及格格一行。蒙古贵客素嗜奶茶，这次多罗贝勒及格格的奶茶，便由你来熬煮。”
这命令如同晴天霹雳，劈的令窈半晌回不过神。
春霭没等她回应，转而对沁霜道：
“你协助令窈，从牛乳、茶叶、水源、器皿乃至柴薪，一切用料皆要你用印签取，务采最上等物料。
熬制前后每道工序，你均需亲自检验核印。步步审慎，环环相扣。若胆敢出一丝差池……”
她凌厉的目光压在二人身上。
“或令窈之故，或你监管不力之过，不必回禀。你二人即刻收拾细软，一同滚去辛者库，到死也休想出来半步。”
沁霜和令窈忙福身：
“嗻，奴才定当竭死相办，万不敢出丝毫差池。”
春霭言罢，转身便走。
门帘在她身后落下，“啪”地一声，如同判官的惊堂木敲定，久久回荡不息。
沁霜直起身，缓缓转过头，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令窈。
熬制蒙古奶茶的重任沉甸甸地压在令窈心口，更压在负全责监管的沁霜肩头。
两人坐在桌前计议。
“蒙古奶茶……” 沁霜眉头拧成了结。
“与我们御茶房的奶茶、清茶全然不同。奶、茶、盐、料，比例做法讲究得很，稍有偏差便是‘失味’，蒙古王公定尝得出来。
要是被说一句‘不正宗’，莫说你和我，便是春霭大姑姑脸上也无光。更别说重罚。”
“可是……”令窈亦是愁云满面。“御茶房从未做过正宗的蒙古奶茶，我们该从何得知其法度？总不能凭空臆造。”
沁霜想了想：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出身蒙古科尔沁。她们老人家自幼喝惯的，必是家乡的味道。若能得她们一句指点，或问出几分正宗的法子……”
这念头刚起，立刻被现实浇灭。
两人相视苦笑。
太皇太后如日悬中天，太后娘娘亦是深居简出，凭她们两个小小御茶房的宫女，如何能近身叨扰？
便是太皇太后跟前举足轻重的苏麻喇姑，那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不是她们能攀附得上的。
令窈灵光一闪，一个身影浮现在脑海里——佩环。
上次送瓜果时，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态度和蔼，也问过自己话。
更重要的是，太后宫中规矩虽严，却似乎比太皇太后那里更多一分人情闲适的气息。
况且太后出身蒙古，佩环作为心腹掌事，耳濡目染之下，或许知道些门道？
“佩环姑姑……”
令窈试探着轻声说出这个名字。
“太后宫中掌事的佩环姑姑，似乎颇为和善。且太后娘娘亦是科尔沁贵女，佩环姑姑侍奉左右日久，或能知晓些草原奶茶的旧法？”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
沁霜眼睛一亮。
她做事向来果决，被春霭那“同赴辛者库”的威胁压得喘不过气，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愿紧紧抓住。
“佩环姑姑。”
她低声念叨，脑中迅速盘算可行。
“有理，总比两眼一抹黑强，事不宜迟。”
沁霜立刻转身飞快地走向御茶房墙角的小立柜，掏出钥匙打开，里面存放着御茶房宫女若需外出办事领物所用的腰牌凭证。
取出一块刻着“御茶房承差”字样的木腰牌攥在手中。
“走。”
沁霜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一把拉住令窈的手腕快步走出御茶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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