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的日子，像泡在温水里。
林应还是黏着我，几乎寸步不离。我吃饭时，他会提前把碗筷摆好，甚至想亲手喂我，被我轻轻避开时，他眼底会掠过一丝失落，却还是乖乖地把勺子递给我。我下床散步，他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手臂虚虚地护着，像怕一阵风就能把我吹倒。晚上睡觉，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只是躺在旁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呼吸声却整夜都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弦。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
怕我突然又陷入沉睡，怕我想起更多不开心的事，怕我眼里那点好不容易回来的平静，又被惊涛骇浪淹没。
我不排斥他的靠近。被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像回到了小时候，干妈还在，他还没那么多心事，只是个会笨拙地把糖塞给我的小男孩。可心底总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
他给我掖被角时，我会说“谢谢”；他给我削苹果时，我会说“辛苦了”；他看着我笑，想凑过来亲我时，我会微微偏头，避开那片带着松木香的呼吸，轻声说“头发有点痒，我想梳一下”。
他每次都停下动作，眼里的光暗下去一点，却还是温顺地应着“好”，然后默默地帮我找梳子，替我把头发拢到一边。
张沐他们来看我的时候，私下里跟林应嘀咕：“思怡是不是太客气了点？跟见了外人似的。”
林应没说话，只是望着我和方小宁说话的背影，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摩挲，那是他烦躁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我听见了，却没回头。
不是故意疏远，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到从前。那些被隐瞒的、被辜负的、被撕裂的过往，像一道道细密的疤痕，虽然结了痂，却还在隐隐作痛。我需要时间，慢慢习惯他的存在，慢慢消化那些沉重的真相，慢慢说服自己——眼前这个满眼红血丝、笨拙地学着照顾人的林应，和那个在背后布下惊天大局、甚至不惜用假死来推开我的林应，是同一个人。
我试着对他们笑，试着回应他们的关心，试着接过刘婉递来的樱桃，试着摸摸方小宁怀里的雪球。可张沐说得对，我太客气了，客气得像在对待一群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大概也明白，没人逼我，只是默默地陪着。刘婉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方小宁把她珍藏的画册都搬来给我看，张沐隔三差五就拿着他新刻的木雕来，虽然每次都被林应瞪着眼拿走，下次却还是照送不误。
一周后，阳光正好，林应正坐在床边给我读基地的月报，声音低沉悦耳。我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开口：“林应，我想回计算部。”
他的声音猛地顿住，转过头看我，眼里满是错愕：“什么？”
“我的职位，还有之前没完成的任务，”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恢复。”
他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脸色沉得像要下雨：“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的身体……”
“陈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我打断他，语气平静，“而且，我总不能一直这样闲着。”
“基地里没什么事需要你做，”他的声音硬起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像以前那个说一不二的族长，“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管。”
“林应，”我看着他，眼神大概是有点冷了，“这不是你能替我决定的事。”
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像是被我的眼神刺痛了。沉默在病房里蔓延，监护仪的声音又开始变得有些急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思怡，别闹，嗯？”
那语气，带着点恳求，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仓库里那滩红油漆，想起天台上呼啸的风，想起他假死那天，我抱着那枚沾着泥的银戒指，在大雨里哭到晕厥。那时候的他，是不是也觉得我在“闹”？
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涩意，又冒了上来。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大概和那天在天台上时一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
我知道他看懂了。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肩膀，眼底的红血丝更明显了，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好，”他低低地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我带你去。”
内部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微妙。
林应牵着我的手走进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有惊讶，有好奇，还有些掩饰不住的探究。大概没人想到，那个昏迷了六个月、被族长捧在手心里护着的“族长夫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林应站在主位旁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在给我打气。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计算部前部长，思怡。从今天起，她正式恢复职位。”
话音刚落，下面就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坐在第三排的一个中年男人皱着眉站起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族长，恕我直言，思怡小姐刚醒，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计算部的工作强度您是知道的……而且，她之前的情况……”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所有人都知道我有精神上的毛病，也知道我这次昏迷是因为什么。让一个“病人”来主持基地最核心的部门，确实让人难以信服。
林应的脸色沉了下去，正要说话，被我轻轻拽了拽衣角。
我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会议桌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看我苍白的脸色，看我略显单薄的身体，看我眼底是否还带着病中的迷茫和脆弱。
可他们看到的，应该是一双清醒的、平静的、甚至带着点冷意的眼睛。
“我知道大家有顾虑，”我的声音虽然还有点哑，却足够清晰，“但计算部的工作，我比谁都熟悉。以前能做，现在也能做。”
没人说话，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我没理会那些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墙边的大屏幕前。上面正显示着基地目前最棘手的一个任务——七星级加密系统的破解，标注的时间是“已耗时三个月，进度0%”。
那是我昏迷时就在跟进的项目，难度确实很大，涉及到多重动态加密和量子算法，稍有不慎就会触发反追踪系统。
林应大概也看到了，轻轻拉了拉我的胳膊，低声说：“这个太难了，先从简单的开始。”
我没回头，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屏幕上那个鲜红的“七星级”标识。
“这个任务，我接了。”
全场哗然。
刚才那个质疑我的中年男人又站了起来，语气更急了：“思怡小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三个月了，整个计算部都没找到突破口，您刚醒……”
“三天。”我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给我三天时间。”
说完，我没再看任何人，包括林应，转身走到以前属于我的位置，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堆文件：“这些，我带走了。”
林应站在原地，看着我抱着电脑和文件往外走，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调色盘，有担忧，有骄傲，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我走到门口时，听到他在我身后对所有人说：“从今天起，计算部的事，听思怡的。”
走廊里的阳光正好，落在我抱着文件的手上，带着点暖融融的温度。我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空气中熟悉的、属于基地的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香——林应跟上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我知道他在担心，知道他肯定觉得我在逞强。
可我不是在逞强。
我只是想告诉自己，也告诉所有人，我思怡，不只是林应怀里需要被保护的金丝雀，不只是那个会因为一点刺激就崩溃昏迷的病人。我还是那个能在计算世界里纵横捭阖的计算部部长，是那个能和他并肩而立、甚至在某些方面，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人。
回到房间，我把文件摊开，笔记本电脑开机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林应走进来，给我倒了杯温水，放在桌边，轻声说：“累了就歇歇，别硬撑。”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眼底的红血丝还在，却比刚才在会议室里柔和了许多。
“林应，”我忽然笑了笑，是这些天来最轻松的一个笑，“，“你忘了？我以前解难题的时候，你总说我眼睛里有光。”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眼底的疲惫散去不少，露出点久违的温柔：“没忘。”
“那你看着，”我转过头，盯着电脑屏幕上滚动的代码，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击，“这光，还在。”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键盘上，落在我和他的影子上，像给这段小心翼翼重新开始的关系，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慢慢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会慢慢好起来，慢慢找回自己，慢慢走到他身边，告诉他——林应，你看，我不仅能站在你身后，还能站在你身边，陪你一起，面对所有风雨。
而现在，就从解开这个七星级的难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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