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阴影中缓步走出的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与这荒山野岭格格不入的、略显褶皱却依旧难掩风骨的青色文士长衫。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清癯的面容和花白的须发,脸上带着一种仿佛历经沧桑后的平静,然而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光芒。
竟然是——落云山庄的主人,沈知非沈老先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山庄里吗?看他衣衫整齐,步履沉稳,完全不像是仓促逃难或者历经搏杀的模样!反而像是……早就等在这里一样!
阿箩的心脏狂跳,一股比面对赵无庸和顾允之时更加诡异和深沉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她下意识地挡在了昏迷的荆辞身前,尽管这举动在对方看来可能毫无意义。
“沈……沈老先生?”阿箩的声音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颤抖,“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沈知非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昏迷不醒、血迹斑斑的荆辞,又落在阿箩那戒备惊恐的脸上,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似乎包含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山中不太平,听闻昨夜多处有厮杀之声,老朽心中不安,便出来看看。”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同一位关切后辈的长者,“没想到……竟真的遇到了姑娘,还有这位……伤重的壮士。”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阿箩心中的警铃却大作!这巧合也太过于刻意了!而且,他看向荆辞的眼神,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冷漠?
“他……他伤得很重……”阿箩强压下心中的恐惧,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求老先生救救他!”
沈知非走上前来,蹲下身,仔细查看了荆辞的伤势,眉头微微蹙起:“伤及肺腑,失血过多……甚是凶险。”
他伸出手指,搭在荆辞的手腕上诊脉,片刻后,沉吟道:“需得立刻止血固元,否则性命难保。老朽山庄中还有些药材,或许能勉强一试。”
回山庄?阿箩的心猛地一紧!赵无庸的人可能还在附近搜寻,回山庄不是自投罗网吗?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沈知非缓缓道:“姑娘放心,今日清晨,那伙凶人似乎已被突然出现的一支官兵队伍击退驱散了,山庄暂时应是安全的。况且,这位壮士的伤势……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官兵队伍?击退了赵无庸?阿箩又是一愣。是顾允之之前安排的巡防营后手?还是……别的势力?
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荆辞气息微弱,眼看就要不行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里。
“……好……多谢老先生。”阿箩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救人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沈知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竟俯身,似乎想要将荆辞背起来。他一个文弱老先生,如何背得动荆辞这样健壮的男子?
“我……我来帮忙!”阿箩连忙上前搀扶。
沈知非却摆了摆手:“无妨,老朽还有些气力。”说着,他竟真的颇为轻松地将荆辞背了起来,脚步稳健地朝着落云山庄的方向走去。
阿箩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那并不算魁梧却异常稳重的背影,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深。这位沈老先生,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回到山庄,果然一片狼藉,显然经历过搜索和破坏,但并无赵无庸手下的身影,只有几个惊魂未定的老仆在默默收拾。
沈知非直接将荆辞背进了一间僻静的客房,吩咐老仆取来热水、干净布条和他珍藏的药箱。他亲自为荆辞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熟练而沉稳,竟似精通岐黄之术。
阿箩在一旁帮忙,看着荆辞那身狰狞的伤口和沈知非那双稳定施救的手,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处理完伤口,喂荆辞服下固本的药丸后,荆辞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
沈知非洗净了手,对阿箩道:“能否捡回性命,就看他的造化了。姑娘也受了惊吓,先去歇息吧,这里让下人守着便是。”
阿箩哪里肯离开,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守着他。”
沈知非看了她一眼,不再勉强,只是道:“那姑娘随我去书房用些清粥小菜吧,你脸色很差,需得进些食水。”
阿箩确实又饿又累,几乎虚脱,便点了点头。
书房里,简单的清粥小菜已经备好。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吃着。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阿箩食不知味,无数疑问在她心中翻腾。她偷偷抬眼打量对面的沈知非,他吃得慢条斯理,神色平静,仿佛昨夜和今晨的惊心动魄都与他无关。
终于,阿箩忍不住放下了筷子,鼓起勇气,低声问道:“沈老先生……您……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世?”
沈知非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缓缓放下筷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阿箩,并没有否认:“看到你的第一眼,便有所猜测。你的眉眼……与云霏年轻时,确有七八分神似。”
他果然知道!阿箩的心揪紧了:“那……那您和云霏……和我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李嬷嬷为什么那么恨您?说您是……帮凶?”
听到“帮凶”二字,沈知非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痛苦之色。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老夫……曾是淮安王府的西席先生,也曾……是云霏的琴艺老师。”
淮安王府的西席!云霏的老师!
阿箩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云霏……她是个钟灵毓秀、却又命比纸薄的女子。”沈知非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本不该卷入那些肮脏的权势纷争……她应该像她的琴声一样,清澈自由……”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真切的惋惜和悲痛。
“那……那场大火……”阿箩的声音颤抖起来。
沈知非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他闭上了眼睛,良久,才沉重地道:“那场火……是东宫……也就是当今圣上,授意放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求而不得的嫉恨,或许是因为云霏无意中窥破了他与淮安王暗中较量的某些隐秘……君心似海,谁又能真正猜透?”
果然是他!皇帝!阿箩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您呢?”阿箩追问道,目光紧紧盯着他,“您在这其中……又做了什么?李嬷嬷为何那般恨您?”
沈知非睁开眼,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痛苦:“我……我那时人微言轻,虽察觉风雨欲来,却无力阻止……大火那夜,我本有机会……或许能救出云霏……但我……我畏惧东宫权势,犹豫了……就晚了那么一步……就一步……”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老泪纵横:“就这一步……便是天人永隔……我虽未亲手点火,但这怯懦的旁观……与帮凶何异?!李嬷嬷恨我……是应该的……是我对不起云霏……对不起娘娘的托付……”
他痛哭失声,那悲痛之情不似作伪。
阿箩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模样,心中的仇恨和疑虑稍稍松动了一些。原来……是这样吗?因为怯懦和犹豫,间接导致了母亲的死亡?所以李嬷嬷恨他,所以他一直隐居于此,心怀愧疚?
“那……那顾允之呢?”阿箩又想起了那个心思难测的男人,“他和云霏……又是什么关系?他到底是谁的人?”
提到顾允之,沈知非止住了哭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神色变得有些复杂难明。他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顾允之……他少年时也曾在我门下听过几天课,算是半个学生。他与云霏……确实曾互有情愫。但他出身寒微,当时只是京兆尹府一个不起眼的小吏之子,与淮安王乃至东宫相比,如同云泥之别。”
“至于他现在是谁的人……”沈知非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此子心机深沉,非常人所能揣度。他或许恨极了当年毁掉云霏的东宫,想要报复。但他如今身居高位,又深得陛下……嗯,就是当年东宫的信重,这其中的纠葛算计,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完全厘清。他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所求为何,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将顾允之描绘成一个因爱生恨、周旋于仇敌之间、意图报复的复杂角色。
阿箩听得心乱如麻。如果沈知非说的是真的,那顾允之对她那偶尔流露的复杂情绪,似乎就有了解释?他对皇帝,表面忠臣,实则包藏祸心?
“那……那我的父亲……”阿箩问出了最让她恐惧的问题,“到底……是淮安王……还是……”她甚至不敢说出那个称谓。
沈知非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视线,语气变得有些含糊:“……云霏入宫前,与淮安王情投意合……但宫中之事,波谲云诡……老夫……也不敢妄断……”
他话未说完,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瓦片松动的异响!
“谁?!”沈知非脸色猛地一变,瞬间恢复了之前的警惕,厉声喝道!
阿箩也吓了一跳!
门外一片寂静,并无回应。
沈知非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廊下空无一人,只有清晨的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
一个老仆正端着茶水从远处走来,见到沈知非,连忙躬身道:“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刚才可看到有人经过?”沈知非沉声问道。
老仆茫然地摇头:“没有啊,小的刚从厨房过来,没看到旁人。”
沈知非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仔细扫过廊下和屋顶,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关上门,脸色却依旧凝重。
“或许是野猫吧。”他走回座位,语气似乎恢复了平静,但阿箩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极力掩饰的紧绷。
刚才那声异响……真的只是野猫吗?
阿箩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看着沈知非那看似平静的脸,忽然想起荆辞昏迷前那句破碎的警告——“……有……有叛……”
叛徒?内奸?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她的脑海——如果……如果沈知非刚才的痛哭流涕、忏悔自责……全都是演给她看的呢?
如果他才是那个隐藏得最深、连顾允之和李嬷嬷都没有完全看透的……“叛徒”呢?
他看似解释了所有疑问,但细想起来,关于皇帝、关于淮安王、关于顾允之,他的话语都留有余地,甚至有些引导的意味!他唯独没有解释清楚,他自己在这整个棋局中,如今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一个致仕多年的西席先生,为何能安然隐居于此?为何对宫中秘辛如此了解?为何能轻易击退赵无庸的搜索?又为何……会恰好出现在她藏身的山涧?
太多的巧合,就是精心设计的必然!
阿箩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再次看向沈知非,只觉得那张温和儒雅的脸庞,此刻看起来竟然如此深不可测,甚至……令人恐惧!
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带着荆辞离开!
就在她心中警铃大作,准备找个借口脱身时——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了。
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传来:“先生,您等的客人,到了。”
沈知非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阿箩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笑容:
“阿箩姑娘,走吧,随老夫去见一位……或许能告诉你最终答案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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