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股淤血的腥甜味,尚未散去。
喜极而泣的沈妤,她脸上的泪痕……甚至还未干。
但她,已经僵住了。
“黄……黄金?”
她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泛着绿光的怪医。
“人参,百年份的,临安黑市有价无市,一株,黄金百两,你买不到。”
“灵芝,紫色的,年份越久越好,一钱,黄金十两。”
“虎骨,北地来的,有钱也运不进来。”
“鹿茸,顶尖的……”
季怀,沙哑地数着。
他每报出一个字,沈妤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每说出一个价,韩诚的拳头,就紧一分。
“我……”
沈妤,张了张嘴。
她,想起了两天前,她在广通当铺,当出的那一百五十两银票。
那,是她仅有的尊严。
她,也想起了一天前,韩诚兴高采烈地抱回来的两大箱铜钱。
那是他们仅有的流动资金。
而现在……
这些钱,在这张药方面前……
连一片人参的须都买不起!
“噗通。”
韩诚,这个铁打的汉子,他那刚刚站稳的双腿,又软了。
他靠在门框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没……没钱了……”
韩诚的嘴唇,在哆嗦。
“钱……全都……拿去买了黑石和黄泥……”
“还有……租这座宅子……”
“郎君……郎君他……他把最后的钱,都投进去了……”
“轰——!!”
沈妤,如遭雷击!
她,也瘫了。
她瘫在床沿,看着床上那个呼吸深沉有力、但脸色依旧死灰的阿兄。
绝望。
一种比阿兄倒下时,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淹没了她!
那时候,是生死危机,他们可以拼命!可以去绑!
而现在……
是钱!
是黄金!
他们,拿什么去拼?!
他们,又能去绑谁?!
“呵。”
季怀,冷笑一声。
他看着这两个瞬间崩溃的年轻人,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怜悯。
“没钱?”
“那就,等死。”
“我,”
季怀,慢悠悠地收起医箱。
“吊住了他的命。”
“已经,仁至义尽。”
“他,”
季怀,指着沈惟。
“心神是火。”
“身体是躯壳。”
“他,烧干了。”
“你们,若三天之内,不能把油……填回来。”
“他,”
“照样,会死。”
“这一次……”
“——神仙难救。”
“不!!”
沈妤,猛地抬头,发出凄厉的尖叫!
“不准走!!”
“你不能走!!”
“砰!”
韩诚,也反应了过来!
他拔出匕首,一刀插在门框上!
“老子……不管你是人是鬼!”
“郎君活!你活!”
“郎君死!——你陪葬!!”
威胁?
季怀,停住了脚步。
他缓缓回头。
他看着门口那柄颤抖的匕首,和匕首后那张狰狞的脸。
他,笑了。
“愚蠢。”
“你,杀了我。”
“他,立刻就死。”
“你们,连三天……都没有。”
“你……!!”
韩诚,气得目眦欲裂!
但他,不敢动!
他知道,这疯子……说的是实话!
“怎么办……”
“怎么办……”
韩诚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钱!钱!钱!”
“有了!!”
他猛地一砸脑袋!
“柳月娘!!”
“对!还有柳老板!!”
“郎君……郎君他救了柳老板的场子!还给了她冰糖的生意!”
“我去借!!”
韩诚,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管家!我去樊楼!柳老板她……她一定会……”
“——不行!!”
一声冰冷的喝止,打断了韩诚的狂喜。
不是季怀。
是,鬼手鲁。
独臂的神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卧室的门外。
他身后,跟着那十七个杀气腾腾的狼兵。
他们,都听到了。
鬼手鲁,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他走进屋里,看着瘫软的韩诚。
“韩大统领。”
“你,”
“——不能去。”
卧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韩诚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堵在门口的鬼手鲁。
“鲁……鲁老丈,”韩诚的声音,沙哑得仿佛两块铁在摩擦。
“你……拦我做什么?!”
“郎君……快没时间了!!”
“我,知道。”
鬼手鲁,独臂负后,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
“但,你不能去。”
“为什么?!!”韩诚低吼道,“柳老板……她是我们的盟友!郎君刚给了她冰糖的生意!她……”
“——她是盟友,不是下属!”
鬼手鲁,一针见血地打断了他!
“韩大统领!”
鬼手鲁走了进来,看着瘫软的韩诚,和绝望的沈妤。
“你们,都乱了。”
“郎君倒下才一天!”
“你们,就把郎君教给你们的本事……全都忘了吗?!”
“什么?”韩诚猛地抬头!
“郎君,”鬼手鲁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郎君,在鸿门宴(第27章)上,是怎么赢的?”
“是靠求吗?!”
“郎君,在密室(第32章)里,是怎么谈的?”
“是靠跪吗?!”
“他!”
鬼手鲁,猛地一指床上的沈惟!
“他,靠的是脑子!”
“靠的是手里的王牌!!”
“他,是站着,让柳月娘……跪下!”
“而你!?”
鬼手鲁,痛心疾首地指着韩诚!
“你,现在冲过去!跪在樊楼门口!”
“——去求她施舍吗?!”
“我……我……”
韩诚,如遭雷击!
他脸上的狰狞,瞬间褪去,变成了一片惨白和羞愧!
“鲁老丈……你说的对……”
“我……我他娘……是个废物……”
韩诚,痛苦地抱住了头。
“可……可我们……我们没有王牌了啊!!”
“郎君……他昏了!”
“我们……拿什么去谈?!”
“谁说……”
鬼手鲁,深吸一口气。
“——谁说,没有王牌?”
“什么?!”
韩诚和沈妤,猛地同时抬头!
怪医季怀,也停止了收拾医箱的动作,那双眼绿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鬼手鲁,转过身,看向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他苍老的脸上,浮现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郎君,”
“他,不是神仙。”
“他,是怪物。”
“他,在倒下(第34章)之前,就已经……算到了今天!”
“轰——!!”
韩诚和沈妤,脑子里炸开了一个响雷!
“鲁……鲁老丈……你……你此话当真?!”
“哼。”
鬼手鲁,冷笑一声。
他伸出那只独臂,缓缓摊开了手掌。
掌心里,没有黄金。
只有……
三枚,黑漆漆的,不起眼的……
“——蜂窝煤”!
“这……这不是火神吗?!”
韩诚,愣住了!
“这……这东西……是送给宰相府的政绩啊!”
“我们……拿这个……去跟柳月娘换钱?!”
“那……那不是得罪了汤相?!!”
“蠢货!!”
鬼手鲁,气得发抖!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以为,”
鬼手鲁,举起那三枚蜂窝煤。
“这,是一样的东西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鬼手鲁,吼了出来!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他指着第一枚蜂窝煤。
“这!”
“是民用的!”
“煤粉,七成!黄泥,三成!”
“耐烧!便宜!无烟!”
“——这是献给汤相(宰相)的功德!”
他,又指着第二枚蜂窝煤。
“这!”
“是官用的!”
“煤粉,九成!黄泥,一成!里面……还掺了硫磺和硝石的粉末!”
“一点就着!火旺十倍!!”
“——这是卖给官府和军队(专营权)的利器!!”
韩诚和沈妤,已经听傻了!
“这……这……还有区别?!”
“而,这……”
鬼手鲁,颤抖地举起了第三枚。
“——这,才是王牌!!”
“这……”
“这,”
鬼手鲁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鬼神!
“——是铁!”
“铁?!”
“郎君,在昏倒前,给我的最后一张图纸!”
“他,让我在煤粉和黄泥里……”
“——掺进了铁粉和焦炭!!”
“用火神机(蜂窝煤机)压出来!!”
“这……”韩诚彻底懵了,“这……这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
鬼手鲁,摇了摇头。
“但是,郎君说……”
“——“此物,名曰‘炼钢’。””
“——“此物,可换黄金万两。””
“——“此物,若钱不够了,就拿去……卖给柳月娘!!”
“……”
“……”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沈妤,捂住了嘴,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阿兄!
她的阿兄!
他……他真的……全都算到了!!
而韩诚——
“噗通!!”
他,再一次,跪下来!
这一次,不是绝望。
是五体投地的崇拜!
他,对着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郎君!!”
“韩诚……服了!!”
“——彻、底、服、了!!”
卧室内,死寂的空气,再一次燃烧了起来!
“王牌!”
“阿兄……他……他真的……全都算到了!!”
沈妤激动得浑身颤抖!
她猛地站起,那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韩大统领!”
她,不再是那个哭泣的少女,她,又变回了那个临危不乱的大管家!
“备马!!”
“是!!”
韩诚,也一跃而起!
他胸中的绝望和羞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战意和崇拜!
“郎君……他……他娘的……就是神!!”
“鲁老丈!”沈妤转向鬼手鲁。
“——‘炼钢煤’!在哪?!”
“后院,密室。”
鬼手鲁苍老的脸上,也泛起了红光。
“郎君昏倒前,亲眼看着我……压出了十块!”
“他,只说了一句……”
“——“不到绝路,不准出!””
“好!!”
沈妤,一咬银牙!
“——现在,就是绝路!!”
“韩诚!”
“你,亲自去取!十块!一块都不能少!”
“用最贵重的锦盒……把它们装起来!”
“——装得像仙丹一样!!”
“是!!”
韩诚,领命,狂奔而出!
“鲁老丈!”沈妤再次下令。
“你,立刻回后院!封锁所有消息!”
“让火神机(蜂窝煤机)……继续开工!”
“民用的,官用的!照常生产!不能停!!”
“——我们,要做戏做全套!!”
“遵命!!”
鬼手鲁,也领命而去!
“大管家……”
一直没出声的独臂,红着眼,走了上来。
“那我呢?!”
“我……和兄弟们……做什么?!”
沈妤,看着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
她,深吸一口气。
“独臂。”
“你,和十七狼兵……”
“——守!”
“守?!”
“对!”
沈妤的眼神,冷了下来!
“守住这座宅子!”
“守住阿兄的卧室!”
“守住……他!”
沈妤,猛地一指……那个始终抱着医箱、冷眼旁观的怪医——季怀!
“噌——!!”
独臂,和门外所有的狼兵,瞬间拔刀!
杀气,再一次锁定了季怀!
“……”
季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甚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终于……不蠢了。”
“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看着沈妤。
“小丫头。”
“你,要去樊楼?”
“是!”沈妤昂起头!
“呵。”
季怀,沙哑地笑了。
“你?”
“一个十七岁的丫头片子?”
“去跟柳月娘那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美女蛇……谈判?”
“你,”
季怀,摇了摇头。
“你,还不够格。”
“你!!”
沈妤,气得脸色涨红!
“你,”季怀无视她的愤怒。
“你,是大管家。”
“你的命!和他的命!一样重要!”
“你,必须留在宅子里,镇住军心!”
“——你,不能走!”
“什么?!”
沈妤,懵了!
“我……我不去?!”
“那……那谁去?!”
“韩诚?!他……他嘴笨!他谈不下来!”
“他,是嘴笨。”
季怀,点了点头。
“他,是武夫。”
“但……”
“——武夫,有武夫的谈法。”
“你……”
“把锦盒(炼钢煤)……”
季怀,沙哑地命令道。
“——交给她(韩诚)。”
“然后,”
“——再把这个,也交给她。”
季怀,慢悠悠地,从他那破烂的医箱里……
摸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更破烂的……
黑色的……
铁牌?
“这……这是什么?”沈妤愣住了。
“信物。”
季怀,随手扔了过去。
“柳月娘,欠我三条人命。”
“她,见到这个,自然知道……”
“——开价的是谁。”
“她,”
季怀,舔了舔嘴唇。
“——不敢……赖账。”
“……”
沈妤,接住那块冰冷的铁牌。
她,看着眼前这个亦正亦邪的怪医。
她,忽然明白了!
“先生……你……你是在……帮我们?!”
“帮?”
季怀,嗤笑一声。
“我,”
“是在帮我自己。”
他,转过身,看着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他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狂热。
“这么有趣的怪物……”
“我,”
“——还没玩够。”
“我,可不准他……”
“——因为没钱……就死了。”
“……”
半个时辰后。
钱塘鬼宅,后门暗道。
韩诚,换上了一身最干净的夜行衣。
他,没有带刀。
他怀里,揣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鬼手鲁亲手打造的,沉甸甸的紫檀木锦盒(内装“炼钢煤”)。
一样,是怪医季怀那块冰冷的黑色铁牌。
“韩大统领!”
沈妤,亲手为他系上了披风。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此去,”
“你,不是去求!”
“——你是去卖!”
“卖我们阿兄的智慧!”
“卖我们鬼宅的未来!”
“是!!”韩诚低吼!
“她(柳月娘)若不买……”
“——她敢!!”
韩诚,猛地抬头,杀气毕露!
“她若敢不买!敢趁火打劫!!”
“我,韩诚,就算拼了这一百多斤!”
“——也要砸了她的樊楼!!”
“不。”
沈妤,摇了摇头。
她看着韩诚。
“阿兄说过。”
“上兵,伐谋。”
“下兵,才攻城。”
“你,此去,只带两样东西。”
“——王牌(炼钢煤)。”
“——和诚意(季怀的铁牌)。”
“柳月娘,是聪明人。”
“她,会买的。”
“她,会哭着……抢着……送钱来的!!”
“……是!!”
韩诚,深吸一口气!
他,不再犹豫!
“独臂!兄弟们!”
“——守好郎君!!”
“嗖——!!”
他转身,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了漆黑的暗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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