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三层。
这里与楼下的喧嚣鼎沸,恍若两个世界。
楼下是“销金窟”,是酒池肉林,是凡尘俗世的极致享乐。
而三楼,是“仙境”。
韩诚屏住了呼吸。
他跟在那两名鹅黄纱裙的侍女身后,踩在厚厚一层、织着“万字不到头”纹样的波斯地毯上,竟听不到半点自己的脚步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幽香,不是浓郁的脂粉,也不是霸道的熏香,而是一种清冷、悠远、如同雪后寒梅般的淡香,钻入鼻息,竟让他那颗因紧张而狂跳的心,都慢慢平复了下来。
走廊两侧,挂着的是吴道子的水墨真迹,博古架上摆着的是汝窑的青瓷。
韩诚这等粗人虽不懂鉴赏,却也知道,这里随便一件摆设,都足够抵得上他那座破宅子。
他握紧了怀里的首饰盒,心中暗骂:“妈的,这娘们儿……比老子那个死鬼老爹还会享受!”
侍女在一扇轻纱掩映的月亮门前停下。
“韩四郎君,请。”
门上没有匾额,但韩诚知道,这里就是那间从不待客的“烟波阁”。
他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迈了进去。
阁内,没有他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反而……很空。
一扇巨大的、绣着“寒江独钓图”的紫檀木屏风,挡住了大部分视线。
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人影,正背对着他,临窗而立。
她似乎正在凭栏眺望临安城的夜景。
“韩四郎,你可知……三年前,那个户部侍郎,是怎么死的吗?”
一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那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又带着一丝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
可这声音的内容,却让韩诚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
那里本该悬挂着他的佩剑,可樊楼,不准带兵器入内。
“老子……听过一些传闻。”韩诚强压下心中的寒意,沉声说道。
“哦?”
那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那你可知,他为何……不是死在樊楼,而是死在了自家马厩?”
屏风后的人影,缓缓转了过来。
她没有走出来,只是隔着那层半透明的苏绣屏风,静静地看着他。
韩诚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因为……杀人,是下下之策。”
“而让他身败名裂、求死不能,才是上策。”
“可惜,他太不中用了。还没等官家定罪,自己就先在马厩里……寻了短见。”
韩诚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传闻是真的!
这个女人……她亲口承认了!
“韩四郎,”那声音依旧带着笑意,“你一个将门衙内,不好好在城西斗鸡走狗,却跑到我这烟波阁来。”
“还带着一个‘沈家废人’的口信。”
“你们……也想学那个户部侍郎,寻个短见吗?”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这女人,她根本没把“韩阎王”放在眼里!
韩诚气得血往上涌,他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娘们儿”的S气!
他刚要发作,却猛地想起了沈惟那张苍白的脸。
“……与虎谋皮,才能分得虎肉。”
他忍住了。
“柳老板!”韩诚涨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韩某今天不是来听故事的!”
“我是来……谈生意的!”
“哦?生意?”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充满了嘲弄。
“一个恶霸,一个疯子。”
“你们能有什么生意,值得我柳月娘……当面谈?”
“就凭这个!”
韩诚再也忍不住,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首饰盒,“砰”一声,重重地砸在了面前的八仙桌上!
“倾国倾城……的生意!”
他吼了出来。
阁楼内,瞬间陷入了死寂。
那两名侍女的脸色“唰”一下白了。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烟波阁”……拍桌子。
屏风后的人影,也静止了。
“呵呵……呵呵呵……”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那笑声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韩诚,你好大的胆子。”
“你知道,上一个敢在我面前拍桌子的人,现在……”
“柳老板!”韩诚梗着脖子,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吓唬我!”
“我韩诚的命不值钱!但我这盒子里东西……你若是不看,你柳月娘……后悔一辈子!”
他豁出去了。
“是么。”
那声音,冷了下来。
“春禾。”
“是,小姐。”
一名侍女走上前,她看都没看韩诚一眼,只是用两根纤细的手指,捏着兰花指,仿佛在捏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将那沾着血污的首饰盒……打开了。
首饰盒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地契房契。
只有一堆……
洁白如雪、璀璨如晶的……粉末?
“小姐,”侍女春禾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鄙夷,“是……糖霜。似乎……比市面上的要白一些。”
“糖霜?”
屏风后的柳月娘,声音中透出了一丝失望,和一丝即将爆发的怒意。
“韩诚。”
“你,就拿这个东西,来消遣我?”
“你所谓的‘倾国倾城’……就是一盒糖?!”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阁楼!
“你……你尝尝!”
韩诚也慌了,但他死死记着沈惟的嘱咐。
“你尝一口!你尝了就知道!”
“不必了。”柳月娘的声音冷若冰霜,“樊楼什么糖没有?宫里的‘石蜜’我都不稀罕。”
“春禾,送客。”
“不!你必须尝!”
“等等。”
就在那侍女春禾要合上盒子的瞬间,柳月娘……终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韩诚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见过美人。
临安城勾栏瓦舍,他见得多了。
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她,就是柳月娘。
年方二八,不多不少。
一身素白色的纱裙,未施粉黛,长发只是用一根碧玉簪松松地挽着。
她的美,不是那种勾魂摄魄的艳丽,而是一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清冷。
她就像……
就像那盒“白霜糖”。
美则美矣,却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狐狸般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可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美女蛇……”
韩诚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三个字。
柳月娘没有看韩诚,她径直走到了桌前。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盒白霜糖上。
她……也闻到了。
那股纯粹到极致的……甜香。
“韩诚,”她忽然开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说服我。”
“否则,你这双腿,今天就留在樊楼。”
她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根洁白如玉、指甲染着丹寇的手指。
她没有让侍女代劳。
她……亲自动手了。
她用那根手指,轻轻沾起了一点白霜。
然后,在韩诚紧张到快要窒息的目光中,她将那根手指……
轻轻放进了自己那殷红的、宛如樱桃般的……
唇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三秒钟。
柳月娘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
猛地……
收缩了!
她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
露出了震惊、错愕、以及……难以置信的……
狂喜!
她猛地抬头,死死地盯住韩诚,那目光,不再是威胁,不再是嘲弄,而是一种……饿狼看到猎物般的贪婪和炙热!
“这个……‘白霜糖’……”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
“你们……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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