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娘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窒息感,铺天盖地。
“而是,建王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这句话,不重。
却像一柄无声的巨锤,将她此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自以为是,砸得粉碎。
她身后的那几名贴身护卫,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他们感觉不到沈惟的狂妄,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家主子那瞬间变得冰冷僵硬的身体。
季怀依旧端着茶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但若是有人能看透他的衣衫,便会发现,他背脊的肌肉,已经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整个冰糖作坊,依旧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可在这方寸之间,空气,却冷得能刮下冰渣。
(他……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他是在给建王,划定一个位置!)
吕不韦?霍光?
那是臣。
他沈惟,不做臣。
那他要做什么?他没说。
但他反问,建王需要他做什么。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建王的位置,建王的未来,建王所能达到的一切高度,取决于他沈惟,愿意为建王做什么!
何等的狂妄!
何等的……气魄!
柳月娘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那张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青涩。
可那双眼睛,那双平静得宛如深渊的眼睛里,倒映出的,却是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庞大而恐怖的未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问题,是何等的可笑。
就像一只蚂蚁,在问巨龙,你的目标,是成为这片巢穴最强的工蚁,还是兵蚁?
而巨龙,只是低头看了它一眼。
柳月娘的喉咙,有些发干。
她强迫自己,扯动僵硬的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发现,比哭还难。
“沈公子……”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
“月娘……听不懂。”
沈惟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嘲弄,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没有再逼迫眼前的女人。
他只是缓缓转身,走到了那座晶莹剔p透的冰糖小山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凉的棱角。
(吕不韦,助始皇帝一统六合,权倾天下,最后一杯毒酒,身死异乡。)
(霍光,行废立之事,权势滔天,死后满门被诛,宗族覆灭。)
(他们,的确走到了人臣的极致。)
(但他们终究是臣,他们的权势,他们的财富,他们的身家性命,都系于君王的一念之间。)
(这样的路,我不会走。)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柳月娘的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那种让人心惊胆战的压迫感,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东西。
“柳老板,你是个聪明人。”
沈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吕不韦,霍光,皆不得善终。”
“他们的权势,来自于君王。当他们的功劳大到让君王忌惮,当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成为一种威胁时,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柳月娘怔怔地听着。
这些史书上的道理,她懂。
但从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的,沧桑与通透。
“我所求者……”
沈惟的目光,越过了柳月娘,越过了这间喧闹的作坊,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屋檐,望向了那片更广阔,也更阴沉的天空。
“无非是让我身边的人,能在这乱世之中,安居乐业,有衣穿,有饭吃,活得,像个人。”
他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柳月娘那翻江倒海的心湖,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
安居乐业?
有衣穿,有饭吃?
这……就是他的答案?
这算什么答案!
任何一个成功的商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这与他刚才那吞天食地的气魄,完全不符!
柳月娘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更深的困惑。
然而,沈惟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浑身的血液,再一次,凝固。
“也无非是,想让这汉家山河,金瓯无缺。”
“让北境的朔风,不再吹彻南人的骨。”
“让异族的铁蹄,永远,也无法再踏过那道关墙。”
“仅此而已。”
轰!
柳月娘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双总是带着媚意的桃花眼,此刻,瞪得浑圆。
她看着沈惟。
看着他平静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她终于明白了。
她全都明白了。
安居乐业,不是偏安一隅的富家翁之志。
而是,要让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金瓯无缺,不是文人墨客的空谈。
而是,要用铁与血,去铸就一个,再无外患的,煌煌盛世!
这哪里是狂妄!
这分明是……这分明是开创一个时代的,宏愿!
他不是要做权臣。
他甚至不是要做那个扶植君王的“帝师”。
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落在了整个天下,落在了那无数在战火与苛政下,挣扎求生的百姓身上!
建王想要的,是夺回皇位。
皇帝想要的,是稳固江山。
汤询想要的,是权倾朝野。
他们争的,抢的,谋的,都只是那把龙椅,那个朝堂。
而眼前这个少年,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是这片土地的,未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从柳月娘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在亲眼见证了神迹之后,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狂热!
她忽然觉得,自己,建王,乃至这满朝文武,在这份宏愿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可笑。
“扑通。”
一声轻响。
在周围嘈杂的轰鸣声中,微不可闻。
柳月娘,双膝一软,竟是直直地,跪了下去。
她身后的护卫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她一个眼神,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她抬起头,仰视着沈惟。
那张妩媚动人的脸上,此刻,再无一丝一毫的魅惑与算计,只有一片,如同朝圣者般的,虔诚与狂热。
“月娘……明白了。”
她的声音,依旧在颤抖,却不再是因为恐惧。
“月娘,愿为公子,驱驰!”
“樊楼,愿为公子,效死!”
这一次,她说的,不再是“沈公子”,而是“公子”。
这一次,她用的,不再是“合作”,而是“效死”!
沈惟静静地看着她。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建王这条线,这条他用来换取军火,撬动朝堂的线,才算是,真正地,彻底地,握在了他的手里。
他没有去扶她。
有些膝盖,跪下去了,就不必再站起来。
“起来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皇帝送来的三百人,是枷锁,也是机会。”
柳月娘立刻领悟,从地上站起,姿态,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恭敬。
“请公子示下。”
“皇帝的眼睛,要用金子蒙上。皇帝的刀,要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沈惟淡淡道,“那三百人,连同那个教头,所有人的底细,我要你,在三天之内,查个底朝天。”
“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喜好,他们的仇人,他们的一切。”
“另外,备好一百万贯。钱,要能通神,也要能役鬼。”
一百万贯!
柳月娘的心,又是一跳。
那可是足以买下小半个临安城的巨款!
但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躬身。
“月娘,遵命!”
她知道,公子这是要用钱,将那三百禁军,连皮带骨,彻底“买”下来,消化成他自己的力量!
好大的手笔!
好狠的手段!
交代完一切,柳月娘不敢再多做停留,带着满心的震撼与狂热,领着验完货的车队,匆匆离去。
那华丽的马车,驶出鬼宅的大门时,仿佛都带着一股仓皇。
作坊内,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沈惟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冰糖,沉默不语。
沈妤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将一杯温热的茶,递到他的手中。
“阿弟….”
“《沈氏法典》第一条,已颁布全宅。所有家丁、护卫、工匠的名册,正在重新建立。”
沈惟点了点头,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茶香,清冽。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剧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皇帝的阳谋,建王的试探,都暂时被他化解,甚至,转化为了自己的助力。
但,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风暴,还未降临。
他正准备转身,回书房去完善下一步的计划。
就在这时——
“主公!”
一名负责守卫中门的水狼营亲卫,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疯了一般地冲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惊骇与难以置信的神情。
“宫……宫里派来的那位教头……”
那亲卫因为跑得太急,一口气没喘上来,声音都在发抖。
“到了!”
沈惟的目光,微微一凝。
(这么快?)
念头刚起。
话音未落。
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已经如同一座铁塔,堵住了作坊敞开的大门。
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他的轮廓,勾勒成一团浓重的阴影。
整个作坊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所有工匠、护卫,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恐地望向那个不速之客。
那人,动了。
他缓缓踏入堂中,走出了阴影。
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劲装,并非禁军的制式铠甲。
他的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额角,穿过断眉,一直延伸到右边的嘴角,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将他整张脸,分成了两半。
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
那股仿佛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爬出来的,凝如实质的煞气,就让整个作坊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那不是杀气。
那是,在战场上,亲手斩下过成千上万颗头颅后,才会沉淀下来的,死亡的气息。
他抬起眼。
那双浑浊的,仿佛蒙着一层灰的眼睛,越过惊恐的人群,直直地,钉在了沈惟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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