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雨，似乎格外缠绵。入了夜，雨势非但未歇，反而更密了些，敲打着听竹轩的瓦檐，淅淅沥沥，无端催生出几分寂寥。
凌霄于静室中盘坐，身前并无灯火，唯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他沉静如石的轮廓。他并未入定，神识如无形的水波，漫溢开去，感受着雨丝落入湖面的千万点涟漪，感受着城中万家灯火的明灭，也感受着……那条自苏府方向延伸而来，愈发清晰、带着温热与执拗颤动的因果之线。
他知道，她来了。
甚至无需神识探查，仅凭那因果线的牵引，他便能感知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正穿过迷蒙的夜雨，朝着客栈的方向而来。没有车马，没有仆从，只有一把略显单薄的油纸伞，和一颗在冷雨中愈发滚烫的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微不可闻，消散在雨声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约莫一炷香后，轻微的、带着水汽的脚步声在院外停下，犹豫着，徘徊着。最终，还是响起了几下克制而坚定的叩门声，不大，却仿佛敲在了人的心弦上。
凌霄起身，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只是隔门问道：“夜深雨急，苏姑娘何事？”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苏清芷带着湿意和一丝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道长，清芷……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今夜不说，只怕……只怕此生难安。”
凌霄静默片刻，终是抬手拉开了门栓。
门扉开启，带着湿冷水汽的风涌入。苏清芷就站在门外石阶下，油纸伞斜倚在肩头，伞面雨水汇聚成线，不断滴落。她浑身几乎湿透，水绿色的裙裾紧紧贴着身躯，勾勒出微微发抖的轮廓。发髻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面颊上，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可她那双眼睛，却在暗夜中亮得惊人，如同两簇在风雨中顽强燃烧的火焰，直直地望向凌霄，里面盛满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难以掩饰的哀恳。
“进来吧。”凌霄侧身让她进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股温和的暖意便悄然驱散了随着她涌入的寒气，也让她湿透的衣衫不再紧贴肌肤，带来些许舒适的干爽。
苏清芷踏入轩内，却不肯坐下，只是站在屋子中央，雨水从她身上滴落，在脚下聚成一小滩水渍。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头直视着凌霄：
“道长，清芷知道，您乃世外高人，视红尘情爱如枷锁，如云烟。您前次点拨，字字珠玑，清芷听懂了，也试过了……可是，心不由己！” 她的声音起初带着颤音，说到后面，却愈发坚定，“这些日子，我弹琴，琴音是他；我作画，画意是他；我望这湖光山色，眼中所见，心中所念，依旧是他！道长，您说道法自然，不强求，不妄作。可我对您这份心意，它自然而然地生了，发了芽，长了叶，如今……已在我心里盘根错节，我自己也拔不掉了！”
她眼中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清芷今日冒昧前来，并非不知羞耻，也并非奢求什么。我只想问您一句，在您那大道之中，难道就……就真容不下半分俗世的情意吗？若我愿抛却这浮华，随您修行，伴您左右，哪怕只是端茶递水，聆听教诲……可否？”
这番话，她藏在心中翻腾了无数遍，此刻一气说出，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身子微微摇晃，只能依靠手中紧紧握着的伞柄支撑。
凌霄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炽热、挣扎、期盼与绝望。他并未因她这番大胆的表露而动容，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悯。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步走到窗边，望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黑沉沉的湖面。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雨水的凉意，穿透了苏清芷滚烫的心：
“苏姑娘，你看窗外那株垂柳。”
苏清芷下意识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窗外不远处，一株垂柳在风雨中摇曳，枝条柔韧。
凌霄伸出手，并未接触，窗外一根带着嫩叶的柳条却无风自动，悄然断裂，仿佛被无形之手摘下，缓缓飞入窗内，悬浮于他掌心之上。
那柳条翠绿欲滴，生机勃勃。
“此柳条，离了根本，虽一时鲜活，可能久否？”他问道。
苏清芷怔怔地看着那根柳条，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不能……它会枯萎。”
“不错。”凌霄颔首，“你之于我，便如此柳条之于树。我之道，如同这柳树之根，深植于天地，追寻的是超脱与永恒。而你之根，在于这红尘俗世，在于你的家族、你的才情、你本该拥有的平凡喜乐。若强要折下，随我而去，初时或因新奇而觉鲜活，日久天长，必因失了根本而凋零。那时，你待如何？我之道，又待如何？”
他掌心灵光微闪，那根柳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黄，最终化作飞灰，消散无踪。
“镜花水月，纵然美丽，终是虚妄。强求不得，强求……便成了劫。”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清芷惨白的脸上，“你灵性不凡，当明此理。回归你之本源，方能枝繁叶茂，觅得属于你的‘道’，而非执着于攀附他木，最终两相枯损。”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又似冰冷的雨滴，彻底浇熄了苏清芷眼中最后一丝火焰。她看着那消散的柳条灰烬，又看看凌霄那毫无动摇的平静面容，终于彻底明白。
他不是不喜欢她，他是……不能，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他的世界，与她隔着天堑。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奇异的、被点醒的清明同时涌上心头。她没有再哭，只是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门框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
“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她喃喃道，声音沙哑，“是清芷……痴心妄想了。”
她深深看了凌霄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青衫身影彻底刻入灵魂深处，然后，转身，重新撑起那把湿漉漉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融入了门外的夜雨之中，背影单薄而决绝。
凌霄站在原地，并未相送，只是静静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雨声彻底吞没。
他抬手，轻轻拂过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那根柳条留下的最后一丝草木清气，眼神深邃。
情劫第一重，算是过了。只是不知这番“折枝点化”，在她心中种下的，是释然，还是更深的执念？
夜雨未停，敲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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