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里的城墙突然暗了几分。
雁子抬头，乌云正像被打翻的墨汁般漫过月亮，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她看见暗渠入口的青石门框——那是巡查路线的最后一站。
就剩这儿了。她扶着墙慢慢挪过去，防水鞋跟磕在湿滑的城砖上，发出一声。
手电光扫过暗渠口的青石台阶，青苔在雨里泛着油亮的绿，她刚抬起脚，鞋底突然打滑，整个人重重撞在墙上。
嘶——脚踝传来钻心的疼，她顺着墙滑坐在地上，防水手电滚进雨里，光斑在青石板上晃成一片模糊的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摸出来看，屏幕上无服务三个大字刺得眼睛发酸。
雨水顺着帽檐滴进领口，她缩了缩脖子，忽然想起三年前爬南五台山那次。
那天也是暴雨，李咖啡把半瓶凉水塞给她时，说：我奶奶说，人在雨里容易慌，喝口凉的，反而能定住神。后来她才知道，那半瓶水是他自己留的，他说，却在下山时蹲在路边灌了半壶山泉水。
要是有人来就好了。她对着雨幕轻声说，话音刚落就愣住——从前的她会立刻翻出《城墙防汛应急预案》，在人员失联那页画个重点，可此刻她望着雨帘里晃动的树影，心里漫上来的不是慌乱，是种温热的期待。
老酒馆的玻璃被雨拍得咚咚响。
李咖啡把手机倒扣在吧台上，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雁子的对话框停在三小时前：夜巡中，勿念。他抓起吧台上的保温壶，壶身还带着温，是方才煮的低因美式——她上个月说过，雨天喝热的胃里舒服。
小周刚发消息，说社区值班室没人。老陈裹着雨衣撞开门，雨水顺着帽檐滴在地面，这么大的雨，她肯定在哪个岗亭避着......
她不会躲。李咖啡把保温壶往怀里拢了拢，水珠顺着他发梢滴在壶身上，去年台风天，她在城墙上守了整夜，说要记住每道渗水的位置。他抓起门边的黑伞，伞骨被风吹得噼啪响，我去朱雀门。
老陈想拦，可看他泛红的眼尾，到底没开口。
李咖啡冲进雨里时，听见老陈在身后喊：要是找着了，替我问声好！
雨水灌进鞋里的感觉像踩在冰上。
李咖啡沿着城墙根跑，手电光扫过每段台阶，扫过每个岗亭——空的，全是空的。
他跑到暗渠口时，伞骨地断了一根，光线下，他看见墙根蜷着个身影，藏青防水外套上的反光条在雨里忽明忽暗。
雁子？他喊，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
那身影动了动，抬头时，雨水顺着她帽檐流下来，模糊了眉眼，却没模糊那双眼——里面有他从未见过的柔软。
脚扭了。她轻声说，像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李咖啡蹲下来，后背贴上她的膝盖。
她僵了僵，最终环住他脖子。
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冷，透过湿透的外套渗进自己骨头里。抓紧。他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玻璃。
雨水顺着他后颈流进衣领，可肩上的重量让他的心跳快得离谱。
她的脸贴在他湿冷的肩头上，呼吸扫过他耳垂：你每次都来。
因为你每次都值得来。他说。
这句话在心里滚了千百遍，此刻终于落了地。
酒馆的暖光透过雨幕时，雁子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早冻得没了知觉。
马姨从里屋冲出来，围裙都没系，一边念叨这雨下得邪乎，一边扶她在吧台前的木凳上坐下。
李咖啡蹲在地上，用棉签蘸着碘伏给她处理脚踝，动作轻得像在碰一片雪花。
肿了。他说，声音闷闷的。
她应，目光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
他突然抬头，眼里有团火在烧：我调了杯酒。
吧台上摆着两只粗瓷杯，一杯清水，半勺糖沉在杯底，一滴盐在水面荡开细圈。
他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没有君度，没有接骨木，就只有水、糖、盐。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调出你爱的味道了。他指尖抵着自己那杯，我想让你知道，有个人......宁愿你忘了他，也不愿你一个人淋雨。
杯里的水晃了晃，倒映着两人模糊的脸。
雁子端起杯子，轻轻碰了碰他的：这次，我不记了，我喝了。
水是温的，带着糖的甜、盐的涩，像极了生活本身的味道。
雨停时，天刚蒙蒙亮。
雁子站在酒馆门口，晨雾裹着她的身影，像团没化完的云。下次......你要是不见了，我也来找你。她说完就转身，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嗒、嗒、嗒，敲得李咖啡心跳漏了一拍。
老陈背着双手路过，往酒馆里瞄了眼——吧台上两只空杯，一只正着，一只倒着，杯底的水痕连在一起，像两个终于对上的掌纹。
他咳嗽一声：她来找你了，这回，你可别逃。
李咖啡望着晨雾里渐远的身影，忽然笑了。
风掀起他的衣角，吹得吧台上的便签纸哗啦作响——那是他新写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雁子的喜好：雨天热咖啡，扭伤要轻揉，害怕时要靠近。
雁子走在回社区的路上，工牌夹层里的焦纸片被晨风吹得轻颤。
她摸了摸脚踝上的绷带，又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原来不记那些细节，也能把某个人，记得这么清楚。
社区值班室的窗户已经透出光了。
她扶着门框站定，看见小周正趴在桌上打盹，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古城记忆地图的编辑页面，光标在老酒馆的坐标旁闪烁。
小周猛地抬头，你脚怎么了？
雁子摇了摇头，转身看向窗外。
东边的天空正泛着鱼肚白，城墙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她摸出手机，打开不必再记的文档，指尖悬在删除键上，停顿片刻，又退出了页面。
晨光里，她忽然想起李咖啡调的那杯无名酒。
原来有些事，不用记在文档里，也会刻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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