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震颤持续了整整三日。
它并不剧烈,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着金陵城地下深埋的某根弦,余音不绝,渗入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砖石。
三日之后,观象台的地底彻底归于死寂,仿佛从未有过那场惊心动魄的能量反噬。
物理上的平静,却成了另一场风暴的序曲。
城西的日军兵营里,一种比炮火更可怕的恐惧开始蔓延。
最先报告异常的是几个负责夜间警戒的哨兵,他们坚称听到了营房外有铜铃自鸣,清脆又诡异,循声找去却空无一物。
紧接着,更多的人出现了幻听。
有人在寂静的深夜里听见孩童的低语,呢喃着听不懂的乡谣;有人则在半梦半醒间,清晰地听见早已故去的祖母在呼唤自己的乳名。
恐慌像瘟疫一样扩散,军医的镇定剂根本无法抑制这种源自内心的崩溃。
士兵们开始拒绝夜间单独行动,眼神惶惶,仿佛空气中充满了看不见的眼睛。
暗渠深处,烛火摇曳。
白桃盘膝而坐,面色沉静如水。
她左手捻起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目光在针尖上短暂停留,随即手腕一翻,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三根银针已然精准无误地刺入她右臂的三处大穴——神门、通里、心俞。
她缓缓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自己的经络之中。
作为“药王宗”的承愿者,她的身体早已与常人不同,对天地间的气机变化极为敏感。
此刻,她以自身为鼎,以经络为径,感应着那股弥漫在金陵城上空的无形“病气”。
一炷香的功夫后,她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脉气在流经心经时,出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感,仿佛溪流遇到了看不见的阴寒阻碍。
“不是鬼。”她对一旁神情凝重的陆九和周砚说道。
陆九眉峰一挑:“不是?”
“是‘音烙’入魂。”白桃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安倍玄正用机器强行模拟八脉频率,虽然失败了,却像一口巨大的钟被敲响。那些日军士兵,在仪式当天精神高度紧张,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被那股地脉反馈的残波侵入了神识。那不属于人间的频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们的魂魄上留下了印记。”
她顿了顿,用更通俗的方式解释:“他们的脑子记住了那个声音。当他们极度焦虑、恐惧时,大脑就会错误地解读这个‘烙印’,将它翻译成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记忆和恐惧——比如,亡故亲人的呼唤。”
陆九瞬间明白了。这不是鬼神作祟,而是比鬼神更难缠的心魔。他
“既然是心病,那就得用心药来医。”他沉声道,“他们怕什么,我们就给他们造什么。”
当夜,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潜入了城北一座废弃的火神庙。
此地曾是明代钦天监祭火之所,传说庙宇地基下,埋有七口巨大的空瓮,用以收纳“阳火之气”,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共鸣腔。
陆九的目标,正是这七口空瓮。
他摸索着找到瓮口,将八枚早已备好的微型陶哨一一置于瓮底。
这些哨子并非凡物,由他亲手用特殊陶土烧制,哨口朝上,内部填入了不同比例的龙骨粉与朱砂灰。
龙骨镇静安神,朱砂辟邪定魂,但在陆九的调配下,当微弱的气流吹过,它们发出的声音不再是清亮的哨音,而是一种极其近似人语的、若有若无的呜咽。
他又从怀中取出数卷极细的蚕丝线,一端系在哨子的微小气孔上,另一端则穿过瓮口的缝隙,巧妙地牵引至庙外围的几棵老槐树的枝干上。
如此一来,但凡有夜风吹过,树枝微动,便会带动丝线,让瓮底的陶哨发出断断续续的“人语”。
做完这一切,他又命周砚派人,在火神庙方圆百米内,悄悄撒播了一圈陈年艾草灰与鸡血粉的混合物。
艾草气味辛烈,鸡血粉则带着血腥气,这种混合物对嗅觉灵敏的夜行动物,如野猫、黄鼠狼等,有着强烈的驱逐作用。
如此一来,便能人为制造出一种“百兽绕行”的诡异景象。
一个完美的“声冢诱灵局”,就此布下。
次日黄昏,城中一家不起眼的酒馆里,一名烂醉如泥的日军工兵,正抓着酒瓶对酒保大着舌头哭诉:“长官……长官不让说……可那声音,真像我……我阵亡的弟弟……他在长崎……他说……‘哥哥,别碰龟背’……”
这句含混不清的醉话,通过周砚经营多年的地下情报线,一字不差地传回了暗渠。
白桃正对着一盏油灯,细细翻阅着祖父白景明遗留下的《灵枢·本神》残卷。
当听到“别碰龟背”四个字时,她的手指猛地停在了书页上“心藏神,肺藏魄”一句。
她“他们开始怕了。”她低声说,“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寻宝者,而是随时可能被献祭的祭品。”
“周砚,”她抬起头,“把‘火神庙闹愿’的传闻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就说,火神庙里的不是鬼,是当年建庙时被献祭的工匠阴魂。再附会金陵城里‘沉龟吞魂’的旧典,放出话去——凡擅动紫金山离位者,三日之内,必闻亲人心声,此乃离魂之兆。”
谣言如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金陵城的每个角落,并精准地钻进了日军指挥部的耳朵里。
陆九则换上了另一副面孔。
他易容成一名替汪伪政府办事的汉奸文职人员,戴着金丝眼镜,一副谄媚又精明的模样,悄无声息地混入了日军后勤部的紧急会议。
会议室内,气氛压抑而分裂。
一名戴着厚厚眼镜的技术军官,仍在固执地主张继续深钻观象台的主轴,他用图表和数据激动地论证:“失败并非方向错误,而是能量不足!我们只需加大功率,就能……”
他的话被一名身穿神官服饰的占卜顾问颤抖着打断:“不可!绝对不可!我昨夜梦见……梦见一只赤甲老龟,口衔冥灯,前来索命!它说……我们惊扰了它的安眠……”更让他惊恐的是,他报告说,昨夜医务室有多名出现幻听的士兵,在梦游中用指甲在墙上划出了一个相同的字——“勿启”。
双方争执不下,指挥官面色铁青,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易容后的陆九躬着身子,将一份文件递了上去。
“太君,这是城里最有名的风水先生连夜做的评估书。”
指挥官狐疑地接过。
那份伪造的“风水评估书”上,用似是而非的术语写道:观象台位处城南,正属八卦之离火位。
今遭金石血震,阴阳逆冲,已成‘焚愿绝地’。
地气紊乱,怨力丛生,百日之内,凡近扰者,必遭心神反噬,断无幸理。
“焚愿绝地”四个字,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指挥官的心上。
技术、神道、风水,三方说法竟诡异地指向了同一个结果——停下。
再继续下去,恐怕不等找到宝藏,部队的军心就要先一步彻底瓦解。
“封锁现场!”他终于下达了命令,声音嘶哑而疲惫,“暂停一切挖掘工作!等待……等待吉时再议!”
当夜,暗渠之中,万籁俱寂。
白桃取来一盏破旧的纸灯笼,灯笼的竹篾骨架已经松散,灯纸也泛着黄。
她在灯笼内点燃了半截作为信标用的乌梅线香,然后将灯笼悬空置于一只盛着清水的白瓷碗之上,面朝正南方向静置。
香烟袅袅,穿过灯笼,在水面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约莫半个时辰后,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线香明明没有熄灭,灯笼的纸面上,却悄然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墨色纹路。
纹路迅速勾勒成形,竟是一幅完整的八卦图。
紧接着,这幅图开始缓缓逆时针旋转了一周,然后如水墨入水般,悄然化开,隐去无踪。
“他们停了。”白桃低声说道,仿佛在对这满室的寂静,也对那无形的敌人宣告。
她收回目光,眼神平静无波,“不是因为他们信了我们的鬼话,而是因为他们输不起,不敢再赌了。”
陆九一直站在暗渠的通风口,高处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他望着远处观象台方向彻底熄灭的探照灯光柱,那片山麓重新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那接下来,”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他们会找一个替死鬼,来为这次惨败负责。”
周砚点了点头,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愈发凝重:“所以……该轮到我们‘放人’了。”
他的话音刚落,窗外,护城河的码头边,一道瘦削的黑影避开所有巡逻的灯光,悄无声息地跃上一艘准备连夜离港的乌篷船。
那人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并用数道铜锁锁住的木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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