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雨，总是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味道。不像夏日的暴雨那般酣畅淋漓，也不似秋雨的凄冷萧瑟。它是细密的，柔和的，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天地万物。雨丝如牛毛，如花针，落在新绿的树叶上，聚成晶莹的水珠，滚落下来，摔碎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湿痕。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芬芳和草木湿润的清冽气息，远处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之中，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新居的小花园里，几株晚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打湿，更显得娇嫩欲滴。冬青抽出了嫩红的新芽，草坪也泛出了鲜活的翠意。雨滴落在叶片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衬得周遭愈发静谧。
阳光房内，暖意驱散了室外的潮气。萧逐云没有像往常一样拉开全部的窗帘，只留了面向花园的一侧，让柔和的自然光透进来。他搬了两张藤椅放在窗边，中间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把素雅的白瓷茶壶和两只同款的茶杯，茶汤正温。
萧惊弦穿着舒适的薄棉外套，靠在藤椅里，膝上盖着一条浅灰色的薄毯。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丝和烟雨中的花园景致上，神情平和，带着一种春日特有的慵懒和宁静。持续的调养让他精神维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虽然行动依旧迟缓，需要倚靠，但那种被病痛折磨的戾气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岁月、与自身和解后的淡然。
“爸，喝点热茶，驱驱湿气。”萧逐云斟了一杯茶，递到父亲手边。茶是明前的碧螺春，香气清幽。
萧惊弦接过，小口啜饮着，温热茶汤入喉，带来妥帖的暖意。他极轻地吁了口气，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窗外：“……这雨……下得……倒是应景。”
萧逐云知道父亲指的是清明时节的氛围。他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雨中的花园别有一番清寂的美。“是啊，清明时节的雨，好像自带一种怀念的味道。”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妈……她以前，最喜欢这种细雨天气了，说听着雨声，心里特别静。”
萧惊弦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雨幕，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他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悠远的怅惘。妻子的早逝，是他心中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平日里深埋心底，唯有在这样的时节，才会被悄然触动。
这时，陈叔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来了。他抖落伞上的雨水，笑着走进来：“萧老师，逐云，没打扰你们吧？正好路过一家老字号，买了点刚出炉的青团，还热乎着，你们尝尝鲜。”
食盒打开，一股清新的艾草香气混合着糯米的甜香扑面而来。青团碧绿如玉，圆润可爱，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保鲜膜，防止粘连。
“陈叔您太客气了，快坐。”萧逐云连忙起身招呼。
陈叔摆摆手：“不坐了不坐了，就是送点东西。这青团是豆沙馅的，软糯适中，萧老师应该能吃点。”他又寒暄了几句，便留下食盒，撑着伞又消失在雨幕中。
萧逐云将青团取出，放在白瓷小碟里，端到父亲面前。“爸，是豆沙馅的，您尝尝看？就尝一小口，应个景。”
萧惊弦看着那碧绿的团子，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记得，妻子在世时，每逢清明，总会亲手做青团。她用的艾草是特意去郊外采的，馅料是自己熬的红豆沙，甜而不腻。她总说，外面买的，总少了那份“家”的味道。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一个青团，触手温软。他极小口地咬了下去。糯米的软糯，豆沙的细腻清甜，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属于春天的艾草气息，在口中缓缓化开。味道是好的，甚至比记忆中的更精致。可是……终究不是那个味道了。
他慢慢地咀嚼着，没有说话，眼神却愈发悠远，像是沉入了某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回忆里。雨声淅沥，更衬出室内的安静。
萧逐云看着父亲的神情，心中了然。他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陪着，也拿起一个青团，慢慢地吃着。他知道，父亲此刻需要的不是交谈，而是安静的陪伴，和一个可以自由回溯记忆的空间。
良久，萧惊弦才将剩下的大半个青团放下，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仿佛要用茶水的清苦冲淡口中的甜腻和心头的涩意。他转过头，看向儿子，忽然极轻地问了一句：“……你妈妈……墓前的……那棵松柏……今年……长得还好吗？”
往年清明，只要身体允许，萧逐云都会陪父亲去扫墓。今年因为父亲身体仍在恢复期，经不起奔波劳累，萧逐云前几天已独自去过了。
萧逐云放下手中的青团，认真地点点头：“爸，您放心，我去看过了。那棵松柏长得很好，很挺拔，周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替您……也跟妈妈说了会儿话，告诉她您一切都好，让她安心。”
萧惊弦静静地听着，目光柔和了下来，带着一丝慰藉。他轻轻点了点头，重复道：“……好……安心……就好。” 他顿了顿，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雨声里，“……她那个人……爱干净……也喜欢……清静……”
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敲打着玻璃窗，像温柔的呢喃。父子二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雨声，喝着热茶，任由思绪在清明的雨雾中飘散。一种淡淡的、并不浓烈的哀思，混合着艾草的清香和茶水的暖意，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这哀思并不痛苦，更像是一种习惯了的、温柔的怀念，是对逝去时光的致敬，也是对眼前人的倍加珍惜。
萧逐云看着父亲侧脸上平静的轮廓，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柔情。他明白，生命就是这样一场漫长的告别与相遇。有些人先走了，留下了无尽的思念；而有些人，历经磨难，依然陪在身边，这本身就是命运最慷慨的馈赠。
“爸，”萧逐云轻声打破沉默，指了指窗外花园一角新栽的一株小丁香，“等过两年，那棵丁香长大了，开花肯定很香。妈妈以前，也挺喜欢丁香花的，是吧？”
萧惊弦顺着儿子指的方向望去，雨中的小树苗显得格外青翠柔弱。他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点了点头：“……嗯……她喜欢……紫色的。”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更细微的雨雾。天光似乎亮了一些。清明时节的怀念，如同这润物无声的细雨，悄然滋养着生者的心田，让活着的人，更加懂得珍惜眼前这份静好的时光。
时光无声，思念绵长。生活，就在这淡淡的哀思与深深的眷恋中，平静而坚定地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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