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被无形之箍紧紧扼住、连呼吸都需要测量分寸的感觉，几乎让陆铮窒息。
他像一株被强行修剪掉所有枝桠、只留下标准形状的盆景，外表符合了“贞静”的规范，内里却日渐枯萎。
只有在深夜，当容嬷嬷离去，院门落锁，连柳嬷嬷都歇下后，他才敢稍稍卸下那副空洞的伪装，允许一丝属于“陆铮”的鲜活戾气在眼底挣扎浮现。
这晚，他被白日里练习“女红”时、容嬷嬷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针黹女红方是本分”刺激得心头火起，烦躁得难以入眠。
凭什么？凭什么脑子聪明反而成了过错？
这种荒谬的论调让他恨不得砸点什么。
他在黑暗中踱步，最后停在了那张小巧的书案前。
月光如水，洒在案面上，映出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原主沈清辞的抽屉。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柳嬷嬷似乎将钥匙收在了妆奁的底层。
他摸索过去，果然找到一枚小巧的铜钥匙，打开了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本册子，还有一些散落的纸笺。
墨香混合着淡淡的霉味散发出来。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就着月光翻开。
与他之前看到的零散诗稿不同，这一本似乎是她系统性抄录的一些诗词，字迹工整娟秀，但内容却不再是单纯的伤春悲秋。
【咏史】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陆铮挑了挑眉，稍感意外。
这诗的气魄和冷眼旁观的态度，倒不像是深闺怨女能写出的。
他又翻了几页。
【读《山海经》有感】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刑天？精卫？ 陆铮愣住了。
这真是那个看起来怯懦不堪的原主会喜欢的诗？
他快速地向后翻去，他看到了一些针砭时弊的议论，虽然用词隐晦，但对其些政策弊端、民生疾苦的观察和批判，竟颇有见地。
他甚至看到了一些类似于“读书笔记”的东西，记录着她读某些史书、杂记时的思考和疑问，逻辑清晰，角度刁钻，时不时闪现的思想火花，让陆铮都暗自惊讶。
这……这他妈是个被埋没的脑子啊！
他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
原主根本不是他最初想象的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的草包！
她的内心世界，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丰富深刻得多！
那么，那些哀愁的诗呢？
他颤抖着手，翻出那些他最初鄙夷的、充满了“庭深”、“樊笼”、“泪眼”字眼的诗稿，再次重读。
感受已然天差地别。
【针线困】 “金针银线绕指柔，绣尽春华与秋愁。千丝万缕缠足履，难绣心湖一叶舟。”
这不再是“无病呻吟”。
这是一个灵魂被强制束缚在方寸之间、空有鸿鹄之志却只能与针线为伍的、巨大而无言的痛苦！
那“千丝万缕”缠住的何止是足履，更是思想和翅膀！
【对镜】 “铜镜映颜非我心，朱粉深掩意沉吟。何时得展眉间蹙，不负窗前明月光。”
这不是“矫情”。
这是在日复一日的规训中，对自我逐渐模糊、对真实情感被迫隐藏的恐惧和挣扎！
那“明月光”照见的，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对另一种人生的渴望！
陆铮一张张地翻看着，他仿佛透过这些墨迹，看到了无数个深夜，那个真正的沈清辞，是如何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点着一盏孤灯，拼命地用笔墨汲取着一点精神的自由，记录下被重重礼教压抑下的思考和痛苦。
她的才华，她的思想，她的不甘，她的绝望……全都无声地浸透在这一笔一划之中。
而他，陆铮，曾经那样轻易地、高高在上地鄙夷着这种痛苦。
我…… 他捏着纸笺的手指微微发抖，一种混合着震惊羞愧以及巨大悲凉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脏。
他曾经那些傲慢的、轻飘飘的论断——“慕强”、“情绪化”、“逻辑差”——在此刻这些沉甸甸的、血泪斑斑的诗稿面前，显得何等浅薄、何等冷酷、何等……残忍！
他不是地狱的旁观者或评判者。
他正站在地狱中央，踩着受害者的尸骨，说着风凉话。
而那个受害者，某种程度上，就是他自己现在占据的这具身体的原主！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类似哽咽又似苦笑的声音。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穿越中唯一的受害者，承受了最大的不公和痛苦。
可现在他才发现，那个真正的沈清辞，或许比他更痛苦千倍万倍。
她清醒地感知着一切压迫，有着超越时代的思维和渴望，却被迫困在这具柔弱的身体和无法逾越的身份里，直至无声无息地消亡。
月光下，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繁复的裙装，看着那双因为练习女红而布满针眼、略显粗糙的手指。
这不再是单纯的、令他厌恶的女性象征。
这是一个殉道者的遗物，一个沉默反抗者的战袍。
他曾经嗤之以鼻的“红妆”，此刻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院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冰冷。
陆铮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些诗稿整理好，重新放回抽屉，锁好。仿佛那不是诗稿，而是一个沉重而脆弱的灵魂。
他回到床上，睁着眼睛，再无睡意。
容嬷嬷的戒尺，王氏的冷眼，沈月柔的嘲讽，那些繁琐的礼仪，窒息的规矩……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因为今夜的诗稿，而被赋予了全新的、血淋淋的意义。
它们不再是针对他“陆铮”个人的折磨。
它们是一个系统性的、针对无数个“沈清辞”的、绵延千年的绞杀。
而他，曾是这个绞杀系统的、隔着一个时空的、自以为是的帮凶。
铜镜中，那双曾经只剩下冰冷和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羞愧、悲悯，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
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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