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一夜无声的清洗与惊心动魄的血诏风波，景和八年的这个清晨，太极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许多人眼下的乌青透露着他们昨夜的不安与无眠。王家父子被连夜锁拿、宫中大批人员被更换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高层官员中秘密传递，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珠帘之后，苏璃端坐如松，玄色凤袍衬得她面色沉静，唯有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下方。龙椅上的云珏，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圈深重，他努力挺直背脊，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甚至不敢看向珠帘的方向，更不敢想象母后看到那封血书时是何等震怒与……或许，还有一丝心痛？
例行政务奏报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进行着，官员们的奏对都显得格外简短谨慎，生怕触碰到那根敏感的弦。当最后一份关于漕粮转运的章程被苏璃简洁地批复后，殿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所有人都以为今日这煎熬的朝会即将结束。
就在司礼太监准备高唱“退朝”的前一瞬，龙椅之上，发生了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云珏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使得沉重的龙椅都发出了“吱呀”的摩擦声。他没有任何预兆地，双手颤抖着，竟一把摘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十二旒冠冕！
沉重的冠冕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旒珠剧烈晃动，碰撞出凌乱的脆响。他看也未看，如同丢弃什么烫手山芋般，将其轻轻放在龙椅之上。然后，他绕过御案，在丹陛之前，面向珠帘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母后！”
这一声呼喊，嘶哑、悲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瞬间撕裂了大殿的寂静。百官骇然，不少人失态地惊呼出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皇帝当朝摘冠下跪？这是亘古未闻之事！
云珏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头时，额上已是一片红痕，眼中泪水奔涌而出，混合着无尽的疲惫、恐惧与解脱般的决绝。
“儿臣……儿臣德薄能鲜，资质愚钝，忝居帝位，上不能安宗庙，下不能抚万民，致使朝纲紊乱，小人环伺，甚至……甚至累及自身安危，令母后忧心！”他声音哽咽，字字泣血，“这皇位，于儿臣而言，非福乃祸，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他再次重重叩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那模糊的珠帘后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儿臣恳请母后！念在江山社稷为重，念在天下苍生为念，正位乾坤，临朝称制！儿臣……儿臣愿退位让贤，甘为庶人，只求……只求苟全性命，得享安宁！母后！这万里江山，这千斤重担，儿臣……扛不起啊！”
“轰——！”
整个太极殿如同炸开了锅一般！禅位！皇帝竟然当众恳请禅位于太后！虽然苏璃垂帘听政已久，权同女帝，但这层窗户纸从未被如此赤裸、如此惨烈地捅破！还是由皇帝本人，以这样一种近乎崩溃的方式泣血恳求！
百官们彻底乱了方寸，惊骇、茫然、难以置信、乃至一丝隐秘的兴奋……各种情绪交织。以程敏为首的苏璃嫡系老臣，虽感震惊，但尚能维持镇定，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地痛哭的皇帝，又望向珠帘，等待最终的裁决。而一些与王家有牵连或心思活络的官员，则已是面如土色，浑身发抖，深知皇帝此举，无异于将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预示着权力格局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他们，很可能成为被清洗的对象。
珠帘之后，苏璃放在膝上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看着丹陛下那个跪伏在地、痛哭失声的儿子，看着他额上的红痕，听着他那字字锥心的恳求，心中百味杂陈。有怒其不争的痛心，有尘埃落定的冰冷，更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她料到云珏经此一事，退意更坚，却没想到，他会选择在朝会之上，用如此激烈、如此不留余地的方式，将一切摊开。这固然将她推到了不得不接受的位置，却也彻底断绝了他自己的退路，将皇室内部的矛盾，血淋淋地公之于众。
“皇帝！”苏璃的声音终于响起，透过珠帘，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的骚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如此胡言乱语，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
这是拒绝，也是给云珏，更是给满朝文武的一个台阶。
然而，云珏仿佛铁了心，他再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血丝隐隐渗出：“儿臣绝非胡言！句句发自肺腑！母后！这龙椅，儿臣一刻也坐不下去了！求母后看在母子之情，君臣之义，救儿臣一命，允了儿臣吧！若母后不允，儿臣……儿臣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以死相逼！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年轻皇帝是彻底崩溃了，去意已决，毫无转圜余地。
苏璃沉默了。她看着以死明志的儿子，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知道这一刻，历史的走向就掌握在她的回答之中。接受，则她将名正言顺地走向前台，成为这片江山真正唯一的主宰，但也意味着将儿子彻底推入深渊，背负可能有的舆论压力。拒绝，且不说云珏真可能做出极端之事，这摇摇欲坠的朝局，这虎视眈眈的内外之敌，又岂是这个心性脆弱的儿子能够应对的？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苏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珠帘晃动，她的身影在帘后显得愈发挺拔而肃穆。
“皇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了万钧之力的疲惫，却又无比清晰地传遍大殿，“你……你这又是何苦。”
这一声叹息，仿佛抽走了云珏全身的力气，他瘫软在地，失声痛哭，但那哭声里，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而满朝文武，已然明白。
太后，没有坚决拒绝。
这天，要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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