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机警】账簿无痕事
王稽核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德裕典当行厚重的门板重新合拢，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店堂内，那压抑的寂静并未随之散去，反而更加浓重。方才看似平稳渡过的试探，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散去后，留下的却是深水下的暗涌。
陆明远脸上公式化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与锐利。他没有立刻说话，甚至没有去看一旁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的梅姐和不住擦拭冷汗的账房先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尺，缓缓扫过王稽核刚才触碰过的每一个地方——柜台边缘、博古架、楼梯扶手……最后，定格在那堆被翻动过的账册上。
那个被指出的“无存根”记录，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脑海里。这不是疏忽，这是致命的破绽！在徐远舟那样的人眼里，任何不合规的细节，都会被无限放大，与“通共”、“谍报”直接挂钩。
“梅姐。”陆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立刻去后院，检查一下我们晾晒的那些旧书，看看昨晚的露水可曾打湿了要紧的。若有，仔细收拣到干燥处。”
这是预定的暗号，意思是：启动紧急预案，清理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尤其是与密室和通讯相关的痕迹。
梅姐猛地回过神，眼神中的慌乱被一丝决然取代，她用力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快步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口。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老周，”陆明远又转向惊魂未定的账房先生，语气放缓，却依旧凝重，“你把刚才王稽核翻看过的所有账册，重新核对一遍，特别是近三个月的流水。看看还有没有……类似刚才那种，‘不合规矩’的地方。”他在“不合规矩”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老周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掌柜的，我……我这就查，一定查清楚！”
陆明远不再多言，转身快步上楼。他必须争分夺秒。王稽核虽然走了，但他带来的影响才刚刚开始。那个税务稽核的身份是一层完美的伪装，他完全可以借口“发现疑点，需要进一步核查”，在短时间内去而复返，甚至带来更多的人，进行更彻底的搜查。徐远舟绝不会放过这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书房里，他反锁了门，却没有立刻去碰那个书架机关。他先是侧耳倾听了片刻楼下的动静——老周翻动账册的沙沙声，梅姐在后院轻微的脚步声——确认暂无异常后，他才走到书桌前。
他没有去处理可能存在的其他账目问题，那只是表象。他真正要做的，是弥补一个更深层次的、由这次试探暴露出的战略漏洞——联络渠道的单一与脆弱。
王稽核的出现，意味着徐远舟已经将典当行里外外都纳入了监控范围。常规的、甚至备用的联络方式，风险都已极高。他必须启用一条全新的、超出徐远舟预料之外的“暗线”。
他铺开一张用于临摹字帖的薄透宣纸，取出一支极细的狼毫笔，蘸取的却不是墨，而是一种特制的、遇热才会显影的药水。他运笔如飞，字迹微不可见，内容并非情报，而是一条指令。
“旧渠淤塞，另辟蹊径。目标：叶莲舟。方式：投石问路，观其回响。非紧急，勿启用。——掌柜”
叶莲舟，这位敌西北军政司令部新晋的参谋，是白曼琳此前在社交场中标记出的“潜在目标”。他背景特殊，有理想主义色彩，对现状不满，但立场未明。在此之前，小组并未与他进行过任何实质性接触，他在徐远舟的视野里，应该是一张“干净”的牌。此刻启用他，风险极大，但或许正因如此，才能出其不意。
这封密信，他不能通过已知的任何一条可能被监视的渠道送出。他将写好的宣纸小心翼翼地卷起，塞进一枚用于修复古籍的、中空的青铜卷轴内。然后，他走到窗边，窗户紧闭，但窗棂的缝隙里，藏着一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线。
他轻轻拉动丝线。片刻后，窗外屋檐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类似麻雀啄食的“嗒嗒”声。这是与小石头约定的最高紧急信号，意味着有绝密物品需要立刻传递，且传递者自身不能与典当行有任何视觉接触。
陆明远将青铜卷轴从窗户一个预留的、隐蔽的透气孔轻轻推了出去。他听到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承接声，随后，屋檐下的“啄食”声也消失了。
小石头，这个机灵的擦鞋童，小组最不起眼的外围眼线，此刻成了唯一可能突破重围的信使。他会在敌人专注于典当行内的大人物时，像一滴水汇入街巷的人流，将这枚“火种”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陆明远才缓缓坐到椅子上，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这片刻的机警，耗费的心神远超一场正面冲突。他弥补了一个破绽，却又开辟了一条充满未知风险的新战线。
楼下，老周终于查完了账册，颤巍巍地上来汇报：“掌柜的，都、都查遍了，就……就刚才那一处纰漏。”
陆明远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知道了。把账册都收好，近期若无必要，不再动用。”
“是，是。”老周如蒙大赦，退了下去。
这时，梅姐也从后院回来了，她对陆明远微微颔首，示意后院已处理妥当。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稳定了许多，仿佛在完成指令的过程中，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危机似乎暂时化解了。账目的“无痕”通过紧急补救得以实现，新的联络渠道也已启动。
然而，陆明远心中的不安丝毫没有减轻。他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街对面，茶馆窗口那双监视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这里。徐远舟的耐心，还有多少？
他刚刚投出的，指向叶莲舟的“问路石”，将会激起怎样的回响？是会被对方无视，还是会引来意想不到的关注？这个尚未登场的新星参谋，究竟会成为困境中的一线曙光，还是另一重深渊的开端？
账簿或可无痕，但在这座被阴影笼罩的古城里，每一步踏出，都会在命运的沙盘上留下新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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