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的经历，如同一次残酷的洗礼，让永宁彻底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京城的娇气与幻想。
她变得更加沉默，却也更加坚韧。
每日除了处理必要的后勤事务，她待在伤兵营的时间更长了，不仅仅是巡视，她会主动学习一些简单的护理手法，帮忙喂药、换药。
甚至只是坐在那些痛苦难眠的士兵身边，陪着他们说几句话，或者仅仅是沉默地坐着，给予一丝无声的陪伴。
她的存在，像一股温润却执着的细流，悄然改变着军营中某些僵硬的气氛。
士兵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尊敬与感激，那声“菩萨夫人”的称呼，在底层军士中悄悄流传开来，带着最朴素的虔诚。
然而，战争的阴影从未远离。
平静了数日后，前线骤然吃紧。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整个营地染上一片不祥的红色。
霍凛的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几名核心将领齐聚，人人面色沉肃，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焦虑和隐隐的血腥气。
霍凛站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他指尖点着凉州城西北方向的一处关隘——“鹰嘴崖”。
“刚刚接到的军报，”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打破了帐内的死寂，“狄人左谷蠡王亲率一万五千精锐，绕过凉州正面防线，突袭鹰嘴崖。
守将拼死抵抗，但兵力悬殊，鹰嘴崖失守了。”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鹰嘴崖地势险要，是遏制狄人从西北方向迂回包抄凉州的关键门户。
此地一失，凉州侧翼完全暴露，狄人可长驱直入，威胁后方粮道，甚至形成合围之势。
“侯爷，必须立刻夺回鹰嘴崖。”一位满脸虬髯的将领急声道。
“如何夺？”另一位面容清癯的将领眉头紧锁，“我军主力被狄人正面大军牵制在凉州城外，能动用的机动兵力不足五千。鹰嘴崖易守难攻，狄人既已占据，必然加固工事，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军中存粮，经此前消耗，加之黑水河谷之失，仅能维持十日。若分兵强攻鹰嘴崖，无论胜败，粮草都将告罄。”
粮草，又是粮草。
这如同跗骨之蛆的难题，再次成为悬在头顶的利剑。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狄人卡住我们的脖子？”虬髯将领怒道。
“可强攻不下，粮草耗尽，军心必乱，届时局面更不可收拾。”清癯将领反驳。
帐内争论再起，却谁也拿不出两全之策。
霍凛沉默地听着，目光死死盯着舆图上鹰嘴崖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白。
他何尝不知强攻的风险，但鹰嘴崖必须夺回，否则全线被动。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压低的声音：“侯爷，夫人在外面，说有要事禀报。”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霍凛。几位将领面露诧异，甚至有些不满。
军机要地，妇人岂能掺和。
霍凛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压下心头不耐，沉声道：“让她进来。”
帐帘掀开，永宁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不合体的棉服，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仿佛淬炼过的寒星。
她似乎没料到帐内有这么多将领，脚步微顿，随即镇定地向霍凛行了一礼，又向诸位将领微微颔首。
“何事？”霍凛语气冷淡。
永宁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直接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侯爷，诸位将军，妾身方才在伤兵营，听闻鹰嘴崖失守之事。”
此言一出，几位将领的脸色更加难看，军中机要，怎可传入妇人之耳。
永宁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不悦，继续道：“妾身不通军务，不敢妄言攻守之策。但妾身想到一事，或可斟酌。”
她走到舆图前，并未靠近，只是伸手指向鹰嘴崖侧后方一片区域，那里标记着蜿蜒的山脉和稀疏的林地。
“此地名为‘野狐岭’，据前几日从那边撤下来的伤兵提及，岭中有一条几近废弃的猎道，极其隐秘，可绕至鹰嘴崖后方。因道路险峻，马匹难行，常人绝难穿越，故狄人未必知晓，或未加防范。”
帐内众人一愣，目光都聚焦在她手指的地方。
“猎道？”虬髯将领狐疑道，“夫人如何得知，可靠吗？”
“是几名曾在那一带做过猎户或采药人的伤兵所言，他们彼此印证，细节吻合。妾身以为，可信。”永宁语气肯定。
这是她多日泡在伤兵营，与那些底层士兵交谈时，无意中收集到的零碎信息，此刻在危机之下，被她串联起来。
霍凛的目光锐利地投向永宁，又迅速落回舆图上的野狐岭，脑中飞快地推演着。
永宁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妾身愚见，既然强攻损失太大，或可考虑派一支精锐小队，人数不必多，但需是山地行军的好手，携带火油、易燃之物，趁夜色由此猎道秘密潜入鹰嘴崖后方。”
她顿了顿，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鹰嘴崖地势险要，狄人初占，防御重心必在正面。其粮草辎重、马匹营地，多半置于崖后相对平坦避风之处。若这支小队能成功潜入，纵火焚其粮草，制造混乱，同时于崖后摇旗呐喊，虚张声势，佯装大军奇袭。前方狄军闻听后方起火、遇袭，军心必乱。届时，侯爷再派一支精锐从正面佯攻，施加压力，狄人不知虚实，恐有溃败之虞。”
帐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的计划震住了。
派小队奇袭后方，焚粮扰敌，虚实结合。
这完全跳出了正面强攻的思维定式。
几位将领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审视。这个计划风险极高，猎道是否真的存在且能通行。
小队能否成功潜入并完成任务，任何一环出错，都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若成功，收益也是巨大的。
不仅能以极小代价夺回鹰嘴崖，甚至可能重创狄人这支偏师。
霍凛死死地盯着舆图，眼神锐利如鹰，大脑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性。
猎道，焚粮，扰敌，佯攻，这个计划虽然出自妇人之口，却奇异地契合了兵法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精髓。
而且，充分利用了鹰嘴崖狄人初占、立足未稳，以及其骄横的心理。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永宁，那眼神复杂至极，有震惊，有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般的探究。
“此言……当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妾身愿以性命担保信息来源可靠。”永宁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至于计划是否可行，全凭侯爷与诸位将军决断。”
霍凛沉默了。
帐内只剩下火盆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
每一位将领都在心中权衡着这个计划的利弊与风险。
终于，霍凛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与决断，却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果决：
“赵擎。”
“末将在。”那虬髯将领浑身一震，出列抱拳。
“你立刻亲自去伤兵营，找到夫人所言的那几名伤兵，详细询问野狐岭猎道的一切细节。地形、路径、险要处，一点不许遗漏。”
“得令！”
“王渊。”
“末将在。”清癯将领应声。
“你即刻从亲卫营和山地营中，挑选一百名最擅长山地攀爬、夜间潜行、胆大心细的好手，配备火油、弓弩、信号焰火，随时待命。”
“是！”
一连串命令发出，雷厉风行。
霍凛的目光最后落在永宁身上，深邃难辨。
“你立了一功。”
他没有多说，但这一句简短的认可，却比千言万语更重。
永宁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默默退出了帅帐。
帐内，军事会议继续，围绕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奇袭计划，进行着更周密、更残酷的推演和部署。
军情紧急，原本僵持的局面，因为永宁这个来自后方、源于伤兵之口的关键建议，陡然打开了一条充满风险却也蕴藏着胜利希望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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