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印花”的思路如同在黑暗中劈开了一道缝隙。林默不再执着于复原前世的清晰板印，转而拥抱这个时代材料的“缺陷”，将其转化为独特的美学。他反复试验，调整染料的浓稠度，尝试不同的布料基底，甚至利用豆浆、米汤作为天然的防染剂，创造出更为复杂的层次与渐变。
失败依旧如影随形，但成功的样本也开始零星出现。那些带着水墨意境、充满随机美感的布样，让原本怨声载道的染匠和织工也渐渐闭上了嘴，眼神由不屑转为惊异，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他们看不懂这个沉默少年的方法，却无法否认那布料上呈现出的、从未有过的灵气。
然而，技术上的进展并未让林默感到丝毫轻松。赵掌阁那夜的提醒言犹在耳，他像一只踏入陌生领地的幼兽，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这日午后，他正在清理染缸，一个面生的小厮低着头，端着一盘茶点走了进来。
“林管事，赵掌阁吩咐给您送些点心。”小厮声音细弱，将托盘放在角落的矮几上。
林默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他如今虽无管事之名，但因负责这摊事务，底下人如此称呼，他也默认了。就在那小厮放下托盘，准备转身退出的瞬间，林默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视线极快地在屋内那几个堆放着关键染料配比和成功布样的箱笼上扫过，那眼神并非好奇，而是一种刻意的、带着目的的探寻。
心中警铃大作！
林默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专注地刷洗染缸，仿佛毫无所觉。直到那小厮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他才缓缓直起身，走到矮几前。托盘里的点心精致，但他没有丝毫动用的意思。他伸出手指，在托盘边缘轻轻一抹，指腹上沾了一层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白色粉末。
不是灰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杏仁般的气味。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虽非化学专家，但前世零碎的知识让他瞬间联想到某些剧毒之物！即便不是立即致命的毒药，也绝非好东西！
对方的目的，或许不是立刻毒杀他——那样太明显。很可能是想让他慢慢中毒，身体衰败，无法完成半月之期，甚至……悄无声息地病死！而方才那小厮窥探箱笼的举动，更表明他们不仅想除掉他，更想窃取他初步成功的成果！
好狠辣的手段！好精密的算计！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林默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翻涌着震惊、后怕，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陡然升腾而起的暴戾！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谢琰的庇护并非万能，在这深宅内院，有太多方法可以让一个人“合理”地消失。他必须展现出更多的价值，也必须……拥有自保甚至反击的能力！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盘点心连同托盘一起，用一块废布仔细包裹，塞进了堆放失败品的角落深处，准备找机会处理掉。然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下午的工作，只是眼神比以往更加幽深，动作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傍晚，他主动求见谢琰。
听竹轩内，谢琰正在翻阅钱管事呈报上来的、关于组建小船队的章程。见到林默，他放下文书，目光沉静。
“公子，”林默躬身行礼，开门见山，“‘朦胧印花’已有小成，这是三份不同效果的布样，请公子过目。”他将精心挑选的三块布样呈上。
谢琰接过，指尖抚过那如同烟雨江南、又似月下寒山的独特纹路，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这绝非寻常匠人所能为，其中蕴含的审美意趣，甚至超越了这个时代固有的框架。
“很好。”他赞了一句，将布样放在一旁，看向林默，“你深夜来见，不止是为了送布样吧？”
林默抬起头，目光坦然中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锐利：“公子明鉴。新织锦之法，雏形已现，然若要量产，需稳定配方、熟练匠人，更需……绝对可靠之人守护此法，不被外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小人近日试验，深感人手不足，且……耳目混杂。小人斗胆，向公子求两个人。”
“哦？何人？”
“不拘身份，但要绝对的忠心，以及……手底下干净利落。”林默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谢琰的审视，“小人需要他们，一则守护这方寸之地，确保配方工艺不致外流；二则，应对一些……‘意外’之事。”
他没有明说下毒与窥探，但他相信，以谢琰的智慧，必然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谢琰凝视着他，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无声对峙。眼前的少年，不再是码头那个奄奄一息的囚徒，也不再是书阁里那个沉默细致的杂役。他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锋芒，一种在危机逼迫下迅速生长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獠牙。
这獠牙，或许会伤及自身，但若运用得当，亦能成为最锋利的武器。
良久，谢琰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想要刀？”
林默斩钉截铁：“小人只想为公子，也为小人自己，磨亮一把能斩断暗中荆棘的刀！”
谢琰沉默了。他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浮沫，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放下茶杯，淡淡道：“准了。明日，会有人去你那里报到。记住，刀能御敌，亦能伤主。望你善用之。”
“林默，谨记公子教诲！”林默深深一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同时，一股更沉重的压力也随之而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力量”，但也背负上了更直接的责任与风险。
退出听竹轩，夜风凛冽。林默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却照不亮这深深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献上奇技淫巧的匠人。他主动索要了武装，踏入了谢府内部更隐秘、更残酷的博弈场。
他的獠牙已初步磨砺，接下来，便是要在真正的厮杀中，证明其锋利与否。
而暗处的敌人，在第一次出手未能得逞后，下一次的攻势，必将更加猛烈和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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